可是，这种画面在父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知非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出去，母亲抓的紧，她抽了两下才抽出来。
柳时冰将手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坐在椅子上，对知非说道：“我跟你曾遇到相同的情况，那时候，你父亲刚去世，我接手了一个肺腺癌中晚期的病人，那个病人很年轻，他只有二十五岁，我坚持己见给病人做了手术，后来他还是死了。”
知非一哆嗦，目光看着母亲，可母亲却没有看她，目光眺望远处，缓缓地说道：“我当初，情况很糟，收到你父亲失踪的消息，我的状态很不好，我把自己沉浸到工作里，只有这样才能暂时的逃避。你大概也知道，在你父亲来这里之前，我曾跟他吵过一架，我不同意他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工作，可他说自己是医生，医生的本职是治病救人，越是危险复杂的环境越是缺医少药越需要医生……”她扭头看着知非，“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就跟你当初要来这里，跟我说的一模一样，连眼神都是一样的。”
知非动了动嘴巴，却没说话了，自打父亲去世之后，像是什么忌讳似的，大家都在避免提及父亲。她在青春期叛逆的时候，曾经一度以为，母亲是恨父亲的，所以她也恨母亲，所以跟母亲相互折磨，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从未忘记过父亲。
柳时冰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我留不住他，也劝不住你，你们都来了这里；现在我也来了。”
是啊！知非想。
柳时冰又说回到原先的话题，“那个肺腺癌病人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来到我们医院，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以当时的手术环境，医疗条件，根本没有治疗下去的必要，我想把这个结果告诉他，就在当天晚上他来到我的办公室跟我说，他求我继续给他治疗，他承受手术一切的后果，他说他刚刚研究生毕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等着他，他跟女朋友相恋7年，刚刚检查出来怀孕了，他想跟女朋友结婚，他陪着孩子长大，他不想就这样放弃治疗什么都不做，只能等死。”
“我把他的病情仔仔细细地又跟他讲解了一边，我告诉他，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根本没有希望，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坚持让我继续治疗，而治疗的唯一途径就是手术，我一说完，他立即就同意了。可我告诉他手术只有十万分之一成功的几率。他坚定地告诉我，他愿意试，就算是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死神带他走到生命终点；试了他不后悔，如果试都不试的话，他会在后悔中度过每一天直到死亡来临。我对他说，如果手术不成功，放化疗可能会更让他走的更快；我问他，要不要跟家人商量一下，他说不用，他早就想好了。我当时很矛盾，我告诉他很多保守治疗的方法，我真的那些对于一个肺腺癌晚期患者来说根本就是安慰剂，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接受。后来他跟我说，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他就去找别的医生给他手术，总之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坐以待毙，他问我，都说医生是白衣天使，那么天使，你能帮帮我吗？我愿意签遗体捐献，不论手术成功不成功，将来都可以用我做研究。”
柳时冰说：“我答应了他，这是我*给一个肺腺癌晚期的病人手术，我做了很多的准备，可手术的时候病灶并没有转移，我很高兴，他和他的家人也很高兴，他是外地人，在当地接受放化疗会比来北京方便一些，他们一家带着放化疗方案高高兴兴的走了，可三个月后，我接到了死亡通知，他ZI杀了。因为癌细胞扩散到全身，他受不了疼痛，自杀了。切的是颈动脉，一点机会都没给自己留下。他自杀之后，遗体用来解剖。”
知非沉默地听着。
柳时冰说：“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解剖室里，学生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下人，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拒绝给他手术，他是不是就可以活的长一些？他是不是就有机会看着他的孩子出生？甚至亲手抱一抱他的孩子？我想了很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拿起手术刀，我的手就颤抖，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那具被癌细胞肆虐的身体，想起他去办公室找我时，那种渴望活下去的目光，我会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想起切开的颈动脉……那段时间，我还经常在夜里梦见他，每一次惊醒的深夜，都难以继续入眠，睡不着的夜晚就想的更多，甚至我都没有机会再去想你的父亲，然后我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我疯狂的看书，研究病例，通宵手术。”
知非了解那种感觉，跟自己一模一样。
柳时冰：“我喜欢凌晨四点的医院，很安静，几乎没有人走动；我曾经反复地想，如果我能更精进一点，手术精准一点，是不是我就能治好他？可他死了，他是在我治疗下去世的，作为医生，手里掌握着病人的生命，而我的初心是什么？是治病救人，是要为职业奉献一生。”说到这里，她看着知非，“你肯定也是这样的想法。”
“是“
“我们一样，后来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病人，我们科里癌症中早期治愈率直线上升。曾经我做过一例非常复杂的癌症手术，手术打开之后，病灶已经转移，我们要把每一个病灶仔仔细细地揪出来，那台手术整整做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中途病人心脏停止复跳了两次，最后从手术台上下来，都要累瘫了，对待病人，尽力为之，问心无愧。医生是什么？医生就是挡在生与死之间的人，是一道屏障。我们不能被死神打倒，我们要击败死神；一生都要与之抗争。”
知非愣住地看着她，柳时冰说，“我记得有一次，工地发生事故，脚手架坍塌，送了十几个病人到医院，我和同事在手术里连续奋斗了四十个小时，我出来的时候听护士说，你一直坐在手术室门外等我……我……我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我是一名医生，那么多病人在等着我，我忘不了那个肺腺癌的病人他给我的期待，每一个癌症病人找到我时，他们都跟他一样渴望活下去。”她看着知非，“就像基维丹，你永远都会记得他，他会鞭笞你在医学的道路上不断前进；我们的职业就是这样，治病救人，永远不要忘了。”
她说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非，你以后会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一名好医生。”
知非喃喃地：“……会吗？”
“不要怀疑自己。”
柳时冰站起来：“基维丹的眼角膜，可以让两个人看到光明，尽快找到配型，尽快做移植手术，不要辜负了他。手术结束了，去看看他吧，跟他的遗体告个别。”
知非抬起头，讷讷地看着柳时冰，说了句：“好！”
柳时冰领着她往手术室走，一前一后，知非看着她的背影，一瞬竟恍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