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姐姐这样说,看来里面是定有什么典故了?”
蒋大小姐面色微红笑吟吟的递了一个橙子给我,橙黄圆润,十分可爱。
我一只手勉强的拿着凑在鼻下闻了闻,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顿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如今不过五月中旬,本地虽也种植橙子,但还要一个月的时间才上市。再看这橙子色泽鲜亮,果实饱满,定是赣南脐橙无疑了。
水果这种东西最是娇贵,运输的早了果实不熟,味道就算不上上品,运输的晚了,或是半路就坏了,或是品相不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典故吧!
单从这一点,就可见蒋家对蒋大小姐夫家的重视。
从前赴宴的时候,蒋大小姐外衣的料子虽然名贵,里面露出的寝衣却不过是大环棉,连纹路都和和我身边的一等丫鬟的寝衣一样,可见蒋家并不是多么丰厚的家底。
连一伸胳膊就可能露出来的中衣都不舍得给女儿做件好的,怎么会买这样昂贵的水果给女儿吃呢?
对于蒋大小姐而言,唯一的变化就是从蒋家的小姐变成了待嫁的姑娘了吧!
“哪算得上什么典故!”我这边还拿在手里把玩,那边蒋大小姐已经拿着一把小银刀剖开了果皮:‘不过是小时候的胡闹罢了!”
“我和妹妹小时候不是分开的,我们俩一起住在这个院子里,那个时候这个院子也不叫归月楼,叫挽香院。”
蒋大小姐见我感兴趣,索性说起了这院子的渊源。
“小时候母亲给我们姐妹二人请了一位女先生,先生她原本是秀才的女儿,和当地一户有名的人家定了亲,谁想到那家的公子长到十五岁突然得了急病去世了,先生她就成了望门丧。当时她的父亲已经考了举人,在户部观政,不日就可授官,高则侍郎,低则县令。她父亲不想因为女儿的缘故辱了名声,就让先生以未亡人的身份嫁进那户人家,可是先生却不愿意草草了此一生,就和家里闹翻了,恰巧先生和母亲有些交情,就到我家落脚,顺便教教我们姐妹道理。”
恐怕这位女先生不止是不甘心以寡妇的身份了结此生,而是.......
爱情往往能让女人变得出乎意料的坚强和脆弱。
让我吃惊的是蒋夫人。
这样的风口浪尖居然会选择收留这个女子,和现在八面玲珑的她真是大相径庭。
“给!”蒋大小姐递了一块用牙签扎好的橙子给我:“可甜了,你尝尝!”
糖分十足,甜中带酸,让人胃口大开。
蒋大小姐见我面上满足的表情笑弯了嘴,继续低头切橙子去了。
“先生是个十分敏感的女子,常常感怀自己命途多舛,身世坎坷。曾写下一句”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诗。当时我哥哥已经十三岁,住了外院,恰巧给母亲清完了安,奉母亲的命送东西给我们姐妹,就听见了的先生在吟唱这首诗给我们听。”
蒋大小姐又笑着递了一块过来,脸上带着一点惆怅的样子。
“我哥哥当时就生了气,站在院子里大声的呵斥道‘闺阁内训,柔顺恭敬,敢问姑娘把这贪癫痴怨教给我两位幼妹是何道理!”先生当时被吓坏了,手上一颤,连书都掉在了地上!“
蒋大小姐哧哧的笑了两下,活泼而又明快。
我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飞扬的少年,站在自己的两个妹妹的院子里,听见那女先生念着闺怨诗的娇柔的声音,红着脸,紧紧的皱着眉头,甚至手里还握着拳头,大声的用女训辩驳的情景。
我不自觉的摸了摸袖口的绣花,莞尔一笑。
在蒋二小姐口中,自己的这个哥哥可是十分离经叛道的。
因为喜欢老家的水榭就要在新家修上一个,为了筹修亭子的钱就出去游历....
可是在蒋大小姐的口中,这个蒋公子似乎又变了一副模样,端方守礼,进退有度。
我不禁用袖子掩了嘴笑。
虽然在两姐妹眼里自己哥哥好的不一样,但似乎兄妹三人的关系格外亲密,两位小姐都十分依赖自己的哥哥呢!
“女先生当时就掉了眼泪,。到母亲那里告了哥哥一狀,后来母亲将哥哥叫去,罚他每天下学都跪祠堂,可是哥哥才跪了三天,女先生就自己请辞,母亲几次出口挽留都无果,最好只好给了先生一笔丰厚的束修,将她送走了....”
一块素色缎面绣蝴蝶的帕子被蒋大小姐揉成了一团,她的面上带着一点点讥笑。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说是闺怨诗,感怀自己却是也不为过。
可是这样生动委婉,形象妥帖的字句,似乎更像是一个思念着情人的女子的手笔。
“她辞官后去了哪里?”
“做了现任湖北布政使的第四房姨太太。”
蒋大小姐笑了笑,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问。
这就是了!
敢和自己要做侍郎的父亲叫板,甚至连孝道都不顾了,背后怎么会不站着一位有力的人物呢?
那湖北可是鱼米之乡,每年不知道要交多少赋税稻米给朝廷,又正逢改朝换代,新帝登基,自然是要依仗这些地方大吏的,更何况虽然与鞑子和平相处也已经有十年了,但这十年里不止我门丰盈国库,人家鞑子也一样是操练兵士。
若是鞑子看准了天子年少,进犯中原,皇帝还要依仗着这些布政使们帮着筹集粮草。相比国家而言,一个小小的侍郎算得上什么。
只怕那个时候,这位女先生就已经和那布政使珠胎暗结,不过是缺个时机罢了!
有些女人被男人养在了外面,一心想着认祖归宗,但是聪明的女人都是更愿意做个外室,若是和正室相隔两地就更妙了,开了府置了宅子,和那正经的奶奶太太没什么差别,何苦回去受那份晨昏定省的罪!
她前脚还去找蒋夫人哭诉,分明就是还想要留在蒋府的意思,可不过三天就改换了主意,不管如何挽留都留不住,分明就是被人点了死穴的样子。
那个人,自然就是蒋公子了。
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就知道怎么才是最快达到自己目的的方法,真是比我强了不是一点半点。
“难道你们当时就没有怀疑....?”
后面的话我有些问不出来,但听着蒋大小姐处处透着玄机的话,想来她是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母亲为了这件事不知道悔恨了多久,从来都不说我们姐妹师从于她,还说自己和先生只有过一面之缘。“
蒋大小姐温婉的笑着,持了斗彩的水仙花茶壶倒了一杯茶奉给我。
官宦人家的小姐曾经师从于一个侧室,说出去还不被人笑掉了大牙。
蒋夫人这样的做法任是谁都会理解。
“喝杯茶!”蒋大小姐英气的眉目里带着平和的笑意:“别看这橙子好吃,一会就觉得倒牙,喝杯苦茶会好很多!”
“哎!这要嫁人了就是不一样!”我促狭的望着她,笑着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姐夫是谁,可要享福了!”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蒋大小姐笑着推了我一把,脸上的迷罔惆怅之色愈发浓郁。
“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瞪了她一眼:“这还没嫁过去呢,就向着夫家人了,我真要为蒋夫人1一大哭!”
蒋大小姐羞红了脸。
“你还越说越厉害了!”她伸手来不住的搔我的痒。
我这个人一向触痒不禁,笑得连院子里的妈妈们都惊动了,直朝着屋里问要不要紧。
“你们小姐臊了,连话都不让人说了!”我一边笑着一边躲,大声的朝外面喊话。
一个穿着鹦哥绿湖绸褙子身材高大的妈妈从屋外的阳光处走了进来,嘴角的几道皱纹显得她愈发严肃:“小姐您是要出阁的人了,这样可怎么得了!”
我是来做客的,自然不好拿我说嘴。
蒋大小姐朝我吐了吐舌头,微微的蹲了身子,稳稳的行了个万福:“有劳妈妈了,我们坐着说话!”
那妈妈见我在一旁,动了动嘴,也不好再说什么,嘱咐了两句不可再如此就退了出去。
“你看!都怪你!”蒋大小姐飞快的横了我一眼,调皮的抱怨:“快过来,我给你梳梳头!”
因为刚才剧烈的运动,蒋大小姐一张素白的脸红红的,像一瓣盛开的莲花,娇艳欲滴。眉眼里满是欢快的神色,一扫之前的抑郁。
这一刻高兴了起来,但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大约要持续到新婚之夜吧?
人生只有一次的好日子,但愿要顺利才好。
我看着身后对着镜子帮我梳头的蒋大小姐,比起少女的娇憨里多了些成年女子的柔婉。
这样才是正经人家姑娘该有的样子吧?
我也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心里的一角好像空落落的。
前世都没有机会,今生大约更是无缘了。
“你这是怎么了?”
给我梳头的手顿了顿,镀了银的西洋镜里映出一张布满疑惑的年轻女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