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大张旗鼓,郑重其事的把要求说出来,而是这样态度平和,用十分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更让人无从辩驳。
母亲冷冷一笑,一甩帕子,潦草的蹲了身子,道了一声:“那媳妇儿退下了!娘好生歇着吧!”也不待祖母搭话,转身就走了。
祖母笑了笑,好像不过看了一场戏,眉眼之间没有一点愠色。
我伸手扶着祖母从炕上起身,祖母却笑着摆了手:“人老了,哪有那么多觉!在这坐会就好。”
笑着松了手,我执着炕桌上放着的大红粉彩喜鹊报春描寿大茶壶给祖母续了一杯茶。
“你也坐吧!在我面前还这样拘着性子!”祖母的话说的随意,却十分亲近。
我笑了笑,坐在了祖母脚边的春凳上。
心思百转,一时倒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好。
刚才祖母拿我招待小姐们的事做掩护,固然有为了封母亲的口的意思,但若是她心里没有惦念着这件事,大约也不会开口就来吧?
我刚想开口和祖母讲讲今天的事,门外突然传来了丫鬟的通传声。
“老祖宗,杜妈妈回来了!”这是红裳的声音。
祖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中气十足的回道:“让她进来吧!”
杜妈妈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早春晚上的寒霜气息。
“老太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杜妈妈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祖母身边跟着的本就是聪明伶俐的,更何况是追随多年的老奴杜妈妈,做事更是沉稳。
“怎么了?”祖母的声音不再像刚刚那样惬意,严肃的声线有些紧绷。
杜妈妈好像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声音道:“没事!没事!就是陆家这次送来的礼物有些不对!”
祖母挑了挑眉,冷冷的笑道:“我当是什么事!陆家虽然拥立有功,老二又入了阁,但也颇受皇帝猜疑,送些破瓜烂枣也是寻常!咱们家也不差他们那些个!”
祖母的声音一落,杜妈妈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颤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将一册文书呈到眉前:“老......老..太太,不是啊!”
祖母听了杜妈妈这话,心神一震,正了神色起身接过了杜妈妈手里的单子。
我不好贸然凑过去一起看,只静静的坐在一边。
摸着袖边绣着的灿烂若云霞成片的梅花,我感到微微心安。
这一盏茶的时间过的很慢。
“你也瞧瞧吧!”祖母表情郑重,眉目间露出隐隐的忧虑。
越是紧要关头,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来。
我伸手从炕脚拿起了那单子,朝着祖母笑了笑才翻了开来。
羊脂玉喜上眉梢灵芝纹如意一对,羊脂玉岁寒三友玉佩一套,羊脂玉光面玉镯一对,羊脂玉童子侧倚山石笔架一对,羊脂玉镂雕行乐图香炉一对,羊脂玉腰带一条。
这礼送的也太贵重了!
羊脂玉洁白圆润,触手生温有似少女的肌肤,做成摆件犹如皑皑白雪堆叠而成,又似羊脂般温和宁静。
物以稀为贵,羊脂玉每年产量极少,精品中的精品被送进了宫里,大多被公卿之家把持着,剩下的就是一些大商贾会收藏上一些质地不够纯,品相不够好的器物。
而陆家这礼一送就是一整套的物件,从摆饰挂件到日常用的香炉腰带,可谓应有尽有。
合上了册子,我回头看了祖母一眼。
从这礼物单子上,我也只瞧出了陆家这寿礼送的极贵重,但到底有什么不妥当却不知道。
我对陆家似乎所知甚少!
祖母面色已经恢复了平常,重新将身子倚回了炕边的大迎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些礼物虽然贵重,但这么多年了,我们杨家为他们挣下的家业也不止这点!既然人家给了,咱们就只管收下就是了!”
这种时候,除了收下礼物,似乎也没了别的选择。若是直接把礼物退回去,无异于直接宣布两家绝交。这样做不仅得不到什么好处,还会引起别家的注意。
说起来这么多年杨家能把生意做的这样大,绝不可能是朝中没人。说白了,大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还有一件事!”杜妈妈的脸色没有丝毫的轻松,瞧了我一眼,变得欲言又止。
这是暗示祖母这话不好直接跟我说呢!
“我去给您换壶茶吧!”我马上站起了身,却没有伸手去端桌上的茶壶。
若是祖母愿意让我听,自然会把我留下,若是不愿意,有的是方法把我支开。
待到祖母微微的颔首,我伸手抓了那茶壶退出了内室,招了一个小丫鬟道:“去!倒壶茶来!”
那小丫鬟十分机灵,忙从廊下跑过来朝我行礼,捧了茶壶去了。
我往旁边一转去了红裳的屋子。
屋子里戚戚喳喳有压低了嗓音说话的动静,我站在门口咳了一声进了门。
出乎意料的,红裳居然没有在屋子里,反倒是两个小丫鬟凑在绣架前面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儿。
见我进来两人有些惊慌,其中一个忙拉了另外一个给我蹲身行礼,唤了一声“小姐”。
我无意为难她们,笑着问道:“红裳呢?我来找她说说话儿!”
那个机灵的小丫鬟笑着道:“红裳姐姐带着您屋子里的兰泠姐姐,绿寇姐姐去了红纹姐姐屋子里了。”
口齿倒是十分伶俐,可惜样貌差了些。
我笑了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那边却正瞧见杜妈妈站在门口和那个提着大茶壶的小丫鬟说话。
小丫鬟连连摇头,端着个茶壶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模样。
“妈妈可是找我呢?”我笑着迎了过去。
“小姐,老太太找您呢!”杜妈妈刚才脸上的怒意悄然不见,只余下恭敬和顺和。
“有劳妈妈了!”我伸手要接那茶壶,杜妈妈却抢先一步拎到了手里。
我朝她感激的一笑,跟她一前一后的进了门。点点灯光下,祖母正直着身子坐在临窗大炕上握着一条带子凑在灯下看着,柔和的灯光将她紧皱着的眉头照的分明。
“祖母,您唤我什么事?”我在祖母面前站了半天,她都没有注意到我。
“你来了!”祖母好像突然缓过了神,朝我招着手:“到我身边来坐!”
“你瞧瞧这是什么!”我依言仍旧坐了那春凳,祖母递了手里的物事给我瞧。
正是那条羊脂玉腰带。
布料柔滑细腻,洁白无瑕,是上等的蚕丝,上面的羊脂玉却并不寻常,虽然上面飘着白花,底下却分明是黄色的。
我有些不确定,抬头盯着祖母道:“难道.....这是黄玉?”
要说羊脂玉是珍贵,那黄玉就可以称得上是尊贵了!
因为这玉通体发黄,品相好的毫无杂色,呈金黄色,为皇家才能使用的禁物!
陆家身为外臣,私藏黄玉已经是大罪了,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把这玉佩当作贺礼送来!
真是胆大包天!
这简直是不可置信!
“这是怎么发现的?”我捏着那玉带的手指隐隐作痛,指尖青白。
“是奴婢带着管库房的妈妈们收东西造册的时候,发现这玉带上面有一个缺,就摸了摸,没想到上面是封了一层蜡,将那蜡剥了下来就变成这样了!”杜妈妈的声音带着点颤抖。
“这玉上面原来封着白色的蜡?”摸着黄玉光洁的表面,我的心七上八下。
“是。”杜妈妈低垂着眼睛答道。
“其余的玉器查了没有?”现在不得不把最坏的情况也预想到。
“查了,其余都是真的羊脂玉。”杜妈妈越说态度越谦卑。
“给我移一盏灯过来!”我指了放在花几上的那个明亮的羊角宫灯。
杜妈妈忙照我的吩咐取了凑在我跟前,亲自端着那灯,方便我看。
蚕丝底带洁白无瑕,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丝线极细,如果不是非常用心的瞧,是绝对看不见针脚的,整根玉带浑然天成,每个角都十分干净,腰围很长,显然这是一条没有用过的男子腰带。
“给我拿一把剪刀来!”我头也不抬的吩咐着杜妈妈。
“小姐.....”杜妈妈求助似的抬头看着祖母,显然不赞同我的要求。
“去拿一把来!”祖母的语气里却带着欣慰和欢快。
虽然杜妈妈跟在祖母身边多年,但画虎画皮难画骨,杜妈妈终究没有学来祖母为人的精髓。
什么都没说,祖母就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
这黄玉陆家是用了羊脂玉玉带的名义送了过来,如果能弄明白了其中的名堂是最好,若是不明白,就将这玉带破坏了,重新做一条羊脂玉玉带收进库里也就是了。即便将来事发,杨家一口咬死了陆家送来的就是羊脂玉玉带,岂不就是死无对证?
杜妈妈理解力不行,眼力还是可以的。拿了修剪绣花的小剪子过来递给我。
黄玉玉佩呈片状,四角上有小小的孔,里面用了细细的金线穿了缝在玉带上,在灯光的照射呈现出金子特有的明亮又柔和的光芒。
那金丝虽细,韧性却极好。我怕不慎剪刀将黄玉的玉面刮花,只得小心翼翼的挑那丝线,直用了半个时辰才取下了一片来。
将那玉片捏在手里对着灯一瞧,我的心直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