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父母早亡,是姐姐辛苦供他读完了大学,正因为念及姐姐的辛苦,成绩优异的他才没有继续读研究生,而是选择了工作。考公务员,当初也是为了一个铁饭碗,但自从到了扶贫办,他便远离了城市生活,也无法照顾姐姐,从事这个工作,更无法从经济上扶持姐姐。
但最初的失落很快便被许多具体、琐碎的事情冲淡,看着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以及人们受到救助和扶持时欣喜的笑容,那些被贫穷折磨了半辈子的人,他们的依赖和信任彻底融化了他。
这些都是他心里的想法,却从来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包括韩宝珍,因为在当今社会,利己和自我似乎才是价值观的主流,奉献并不被推崇。
舅妈说的一大堆话他过去不是没有听过,包括姐姐都亲口对他抱怨过,说“你整天扶贫,怎么不见你扶扶我的贫?就算经济上不能帮助我,能不能回来看看我,帮我搭把手”。
姐姐生了两个小孩,姐夫生性怯懦,赚钱能力也有限,他们的生活并不如意。但尽管如此,姐姐依然坚持帮他攒房子的首付,盼着他早日成家。
董一善相信,如果姐姐能预知现在的局面,可能当初连大学都不会让他上,少学点儿华而不实的东西,早点儿出社会打拼,说不定现在早就致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姐姐常说的话。
但他没想到身为大学教授的方圆母亲也会这样鄙夷他,鄙夷他的出身和工作。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舅妈说完这些后并不罢休,因为她自己也知道,今天贸然跑来和董一善说这番话,便是已经失了身份和体面,但为了女儿,不得不做出必要的牺牲。
于是,她突然对董一善鞠了一躬。
董一善愣住了。
舅妈说:“就算我求你,我不愿意女儿将来受苦,而跟着你,是必定要吃苦头的。我们希望她按部就班地生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这个要求对父母来说过分吗?希望你体谅一颗做母亲的心。”
外面的卡车不停地按嗽叭,催促董一善快点儿出发,不然会误了分发粮油的工作。
舅妈便告辞了,她知道今天说的这番话已经足够重了,再多说就要起反效果了。
董一善思考了一周,便对方圆说了那番话。
他对韩宝珍说:“就算不为了我的自尊,稍微想想,如果方圆真的和我在一起了,确实会如她母亲所说,要吃苦头,又何必呢!”
韩宝珍说:“那你也不应该说喜欢她的小说都是骗她的,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你知道吗?全世界她就只有你一个粉丝!”
董一善苦笑:“只有如此,才能让她彻底死心。你不是说她现在挺好的吗?那就好。”
韩宝珍叹气:“那是假象。说真的我上次见到方圆,几乎都不敢认,那还是我那个成天做梦,仿佛周身都冒着彩色泡泡的表妹吗?”
半晌,董一善才说:“说句实话吧,我也不能确定哪种人生才是最适合方圆的,她坚持写作就一定能成功吗?也许现在才是她应有的样子,如了所有人的意,皆大欢喜。”
“所有人?”韩宝珍不禁反问,“如你的意吗?还是如她自己的意?都没有!”
董一善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说:“你不是一直站在她父母那边,反对她写作的吗?”
韩宝珍也愣了,说:“那是以前,她确实有一种令人莫名火大的魔力,但是自从认识了你,她变得不一样了。董一善,我能说你对方圆有一种特殊的、积极向上的意义吗。我也不劝你了,你有你的难,舅妈有舅妈的难,至于方圆,真正的主角,她想要的是什么,却并没有人关心。”
董一善沉默了。
韩宝珍一打方向盘,车子便驶入了一条巨型堵塞的主路。
董一善叫起来:“为什么不绕路?这里一堵起码得耽搁半个小时。”
韩宝珍叹气:“耽搁就耽搁吧,反正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家。”
韩宝珍不想回家,想有人陪她待着,是因为这几天,总是冷不防就有人找她。
这个人便是钟励。
事实上这段时间,钟励一直想和她见面,聊那个帖子的事。他如此义愤填膺,非要揪出幕后黑手的精神,着实让韩宝珍感动。
因此她无法对他说,她并不想追究这件事。
她甚至不想谈论这件事。
但钟励以此为契机,自顾自地与她联系紧密起来。时时汇报他查到了什么线索,比如追踪到了那个人的小号,或者发现了那个人在哪里的购买记录。
都是些只鳞片爪的痕迹,并不能完整拼凑这人的信息,但钟励乐此不疲,已经将韩宝珍视为同盟。
但韩宝珍不想和钟励见面,因为不知道他们能交流什么。她很少遇见像钟励这样,明明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丝缺点,但就是无法让人产生亲近感的人。
钟励越频繁地找她,她越觉得是一种负担,就像逢年过节需要应付亲戚的高中生那般无奈。
她很抱歉。
她越害怕什么便越要来什么,就在刚刚突破拥堵,车子顺利将董一善送到长途汽车站时,钟励的电话便来了。
这次倒是直截了当,钟励说:“我有事找你,见个面吧!”
韩宝珍正要想托词,钟励又说:“我在你家楼下,无论你多晚回来,我都等你。”
韩宝珍长舒一口气,只好说:“半小时后见吧!”
长滩咖啡厅,钟励已经在那里等了二十五分钟,如果韩宝珍不爽约的话,应该快要来了。
他没想到韩宝珍最终还是去了靖堂,这消息还是纪琳告诉他的。纪琳带着讥讽说:“韩宝珍这个人看上去聪明,实际上蠢得要死,靖堂现在什么也没有,她跑去干什么?要说想钓凯子,左家现在自身难保,她死也不拣好时候!”
她那嘴脸,对韩宝珍的忌妒之气能活活把办公室里的植物都熏翻。
钟励听完足足怔了几秒钟,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痛心。
韩宝珍为什么宁愿把大好时光搭在犹如一匹死马的靖堂身上,也不肯看新励一眼,新励现在势头强劲,明眼人都能看出它的前途,为什么韩宝珍对他数次的邀请,就当没听见一样?
这样一来,他帮她查那个发帖者的身份,简直就成了笑话。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发这篇帖子的人就是左靖。她为什么不理会?她把他钟励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