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善不理她，她偏要理董一善，趁韩宝珍进指挥部汇报工作之机，她拦住了董一善，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董一善实诚地回答她：“我是扶贫干部。”
“扶贫?”方圆夸张地叫起来：“世上有这个职业吗?”
董一善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于是说：“也许你对这个职业的惊讶程度，就像我听说世上还有一部作品都没有的所谓作家一样。”
这句话稍微有点绕，所幸方圆听懂了，怒气值就更加飙升了，但她没有正面质问董一善不友善的态度，反而坦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扶的什么贫?不过是拿着国家的钱，走个形势罢了！”
“你说什么?”董一善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方圆毫不退缩地回瞪着他：“我说错了什么吗?难道你还真以为自己干着什么伟大的事业不成?算啦，看破不说破，道理大家都懂……”
“你懂什么！”董一善厉声喝道，“你做过调查么?你了解我们基层干部的辛苦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张嘴胡说?凭什么污蔑我们扶贫干部?还有，你错了，我们就是在认为自己做着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把青春献给了这项事业，对你这种不学无术，以啃老为荣的城市废物来说，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理解这种荣耀！”
方圆怔住了，瞪着董一善激烈的五官，发现他连鼻孔都气圆了。
董一善见她无话可说，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你站住！”方圆这才回过味来，在他身后大叫，“你骂谁是废物?”
董一善不再理她，迅速跑下坡道，向山下跑去。
方圆气得浑身发颤，不能接受自己刚踏上这片土地，便被这小子劈头盖脸骂一顿，他凭什么说自己是废物！热爱写作有什么罪?今天非找这小子好好吵一顿不可！
于是她牙一咬，便追了上去。
当韩宝珍在指挥部对面看见他们的时候，正是两个人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当然，“热火朝天”只是方圆的感受，她甚至认为自己在思维以及认知上，至少是与董一善持平的，可惜董一善只是觉得这个女人难缠得很，既没文化，也没见识，但却有着惊人的韧性，他走到哪，她跟到哪，非要他说清楚什么叫“城市废物”。
难道追寻人生理想叫废物?难道只有挣钱才叫实现人生价值?难道人没有权利做自己喜欢的事?
董一善感觉自己捅了马蜂窝，跟在身后的这个女人释放的能量比一万只马蜂同时嗡嗡还要大。
他还要进村去办事，拆迁动员会已经开了五次，但每次都在赔偿上面谈不拢，今天他便是要进村去挨家挨户做工作。方圆便要跟着去，她倒要看看，扶贫干部到底能做什么事，又有多辛苦。去之前两个人回了一趟招待所，方圆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却将手机落在了房间里。
然后，她便亲眼看见董一善挨了打，他们刚将拆迁动员大会的通知贴在村口的公告栏上，便有一个扛着锄头的村民跑上来，几把将通知撕烂。
村民骂道：“开个什么XX会！不肯给钱，就知道穷磨咕！”
XX两个字是脏话。
董一善便说：“大叔，开会是双方进一步沟通，相互理解……”
“我理解你妈个X！”村民瞪起眼睛就骂：“拆了我们的村子，每家就赔那么点钱，我儿子将来上学回来，住哪儿，娶媳妇，往哪儿娶?”
董一善依然温和地说：“赔偿款是依照政府相关条款，依法赔偿的，也是划了地给你们另建家园的，为什么就没有办法娶媳妇了?”
“我说没有办法就没有办法！”村民说，“人家拆迁都是一家赔了五百万！你们凭啥不按市价来?”
“市价也要按当地实际情况估算，不是您认为市价多少就是多少……”但董一善这句话还没说完，村民却突然取下肩上的锄头，直直地朝他怼过来。
“滚！”村民骂；“狗腿子，给老子滚！”
他说：“别XX找我们开会，和你们说不通，只有钱才说得通！”
董一善在锄头的威胁下，仓惶逃离，屁股上还是挨了一脚。
方圆在旁边已经吓傻了，要不是董一善拉了她一把，那一脚就要踹在她身上。
但董一善并没马上离开村子，他在村外绕了一圈，另找了几处院墙，将通知全部贴完，这才离开。
方圆跟在他身后，惊魂未定，连架都忘了吵了。
“这下知道扶贫是怎么回事了?”董一善回头盯了她一眼，“你想要他脱贫，他却认为被算计，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懂不懂?”
方圆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想了想她又说：“既然村民如此愚昧，可见是穷怕了，既然穷，可见是你们的工作并没有成效，既没有成效，那你们自认为伟大有个屁用！”
董一善无言以对，半晌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是全中国最希望自己失业的一群人。希望有朝一日，“扶贫”这个词，会从中国词典里消失。”
方圆一愣，与她吵了一下午的董一善，此刻话语里却有一股与他年纪不相衬的苍凉。
她只好沉默。
这时天已经黑了，方圆方才想起，自己私自跑出来这么久，并没有通知韩宝珍，她姐该急了，于是想着给韩宝珍打电话，却发现自己忘了带手机。
董一善便在这时叹道：“你和宝珍怎么会是姐妹，一点儿都不像。”
“我们是表姐妹，她妈妈是我姑，我爸爸是她舅。”方圆并没听出弦外之音，周到地解释着。
董一善笑了：“还好是表姐妹，要是亲妹妹，估计她已经被你气得中风了。”
“你什么意思?”方圆这才醒过味来，走上几步与董一善并肩，“你把话说清楚！”
“你姐很累，一个人要做许多事。”董一善说，“你就不该来给她添麻烦。”
“我添什么麻烦了?”方圆气愤地说，“我来是有正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