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点，晨曦染红天际，整座城市还没从睡梦中苏醒，黄旭已独自登上百米来高的东山，满目葱茏清新，临风浩荡，人的心胸也会开阔、豁达起来。
极目远眺，俯瞰城市楼群，岱江人民医院远远地矗立在高楼大厦间；抬头远望，那轻舒漫卷的云霞，将他的思绪引到极远极远的地方，他向往城市外更广阔的天地，渴望能成就比別人精彩得多的事业，这是他疲惫工作中的英雄梦想。
顺着石阶下山，他脑子里闪过汪国真的一句诗：“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只要我们肯付诸持久的努力，索性就让荆棘变成杜鹃……
黄旭独自走进外科楼的大厅，身后走来一个身材高大，面相和善，五十来岁的人，他快走两步，来到黄旭的跟前，热情地招呼：“黄主任——”
黄旭侧过脸，忙止步回应：“范院长——”握住他递过来的手。范院长用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友爱地说：“上午您要主刀百岁老人的白内障手术和角膜移植手术，难度都挺大的，预祝你手术成功。”
黄旭眼中闪过一抹光，露齿一笑：“谢谢范院长!”
瞧他成竹在胸的模样，范院长又说：“听说您把省级教授误诊漏诊的小柳原田氏病都给诊断出来了——”
几个路过的同事向范院长打着招呼，他点头回应着。
竟然能对三甲医院教授的诊断提出怀疑，敢于做出完全相反的治疗方案，不能不引起院长的重视。
黄旭听了倒不好意思，有礼地说：“范院长您写的散文、论文都很好，值得我们学习。”
医院内大多科室分为四个医疗组，眼科也不例外。吴可峰、黄旭、乔子阳、袁玲珠四个组长分別负责眼科各分支专业；范长骏担任医院副院长，繁忙的行政管理之余，参与眼科临床，他们各个都是海州眼科界顶端的存在。
13年前，范长骏已经是市区享有一定名气的眼科专家了。彼时他和胸外兼肿瘤外科新秀梁文韬一起，通过英语面试考核，被选入省政府组织的斐济援外医疗队，出色完成“送医上岛”的医疗外交任务。
作为医疗领域的友好使者，在“南太平洋上的翡翠”，梁文韬和范长骏等为斐济人民带去成熟的治疗经验，让他们感受到中国医生的高超技艺和大义胸怀。不少当地人民见到这些“白大褂”，就会竖起大拇指说：“中国医生真棒!”
医院手术室位于16层住院大楼的四楼，总面积1000余平方米，气派宏大，设备一流，每年承担全院13000多台的手术。当病人躺在手术推床上，被工友推进那道蔚蓝色大门后，往前再穿过一道门，右拐，进入宽阔的走廊，这里沿走廊依次环形分布着14个手术间。
6号眼科手术间内，姜瑞祺一边调节着显微镜镜头的角度和景深，一边不由得感叹：
“要把显微镜这架重器转化为利器，真心不容易丨”
崔月莹在托盘架上排开小巧的器械：“当然喽，显微镜下是一个三维立体视野，我们先前外科用的剪刀、钳子、钩子在这儿都不好使了，有劲儿用不上。”
“相信自己吧，通过一定数量的练习，我们都会成长起来的丨”姜瑞祺给彼此鼓劲儿。
他俩欣然找到了一处可供训练的场所——耳鼻喉科重点实验室，它是为助力科内医生成长的平台。作为重点学科带头人，蔡院长关爱正在磨炼的新生力量，应允兄弟学科的有志青年来做练习。
一连几个晚上，他俩预约后去那儿演练手术到夜深。横亘的显微镜让他们无法抵近操作，镜下越想发挥技巧，越是不顺手，对老师的佩服也就越深。
“阿公，放松，手术时头不要动……”
石宏明今年已经102岁高龄，长清镇梓凹村人，双眼患有白内障二三十年，近两年除了能分辨白天和黑夜，其他什么也看不见，自理困难，需要家人照顾。
“都这么大岁数了，上了手术台能下来吗?”因年事已高，阿公一直拒绝手术治疗。可儿女们一再坚持，一家人开了一个家庭会，决定做手术。
“爸，你为这个家操劳一生，现在都摸不到路，吃饭也不知道是什么菜。等你做了手术，你就能看电视，出去逛逛，很多事
都能自己做了，那多好啊丨”终于说动了他老人家。
检查发现，老人整个眼部结构虽然老化，白内障变为“黑内障”，但感光部分还是没啥毛病，各项指标基本正常，这就为换一个“镜头”——使眼睛获得视力提供了条件。
人眼里的晶状体，就像一只漂浮在水面的皮球，在漂浮着的球上撕开一个5.5毫米的小口子，黄旭能一步精准地完成，多么不易！
忽然，老人的头挪动了一下，“阿公，不能动丨”但是，毕竟是超高龄，老人的头又无意识地挪动一点。
放大十倍的视野，老人的头移动一点点，这一霎间，哪怕有毫厘之间的动作偏差，手术就会出现意外丨
只见黄旭一边调整显微镜焦点，一边进化技术，毫秒把控水分离、游离核……
“这反应多快丨手脚协调多和谐丨”姜瑞祺看得是又惊讶又佩月服，好像要把这显微镜望穿。
“黄老师，那个病人又来了，我说您一直手术，他还说下午迟些再来。”洗手池前，蓝海告诉黄旭。
黄旭无语。消毒液涂上了左手掌心，这时候，黄旭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取出手机按键接通，那端当即传来女人的声音：“黄医生，中午我请您吃饭。”
黄旭闻言不由一愣怔：“啥？请问您是谁？您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电话那头发出啧啧的声音：“黄医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一个多月前，您说过，如果我这张脸不留疤，就让我请您吃饭，现在真的如您所说，所以我请客，表达对您的感谢!”
黄旭爽朗地笑了：“呵呵，谢谢。您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吃饭嘛，就免了，我还要手术——”
“那么，明天中午您忙吗？”
黄旭推脱着：“真的不用，谢谢。当时是为稳住您情绪，跟您讲了个‘笑话’……对我们医生来说，病人的满意就是最好的奖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那天晚上，郑女士骑着摩托车在回家的路上摔伤，面部被撕破了一道长达7公分的裂口，整个不平整的创面污染严重，还残存着点点煤屑。
拥有姣好面庞的郑女士一下子接受不了，她想起剖腹产术后留下的蜈蚣状瘢痕，要是这疤痕长在脸上？真要命丨那时恐怕连自己都要厌弃自己！
对于天生爱美的郑女士来说，容颜毁损招致她强烈的心理应激，她嘴里不住地嚷嚷：“这张脸要是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儿，我怎么见人啊？家里全靠我在外跑……怎么办？怎么办?”
崔月莹当时接诊以后，立马打电话给老师。黄旭从家里赶来，查看伤口后告诉她：“我们会把伤口缝好，不会在你脸上留下明显的疤痕。”
郑女士哪里肯信，她依然激动地嚷个不停。为安抚她情绪，黄旭诙谐地说：“这样哦，到时候这伤口恢复让您满意，您就请我吃饭；如果不满意，不请——为了赚您这顿饭，今晚我要用上最好的技术!”
黄旭从不跟病人说没有把握的话。他清楚，如果对郑女士采取传统的普通缝合，愈合后瘢痕会较重。一旦瘢痕形成，后期整形手术花费多，而且效果不尽如人意。
“病人是根据术后瘢痕来评判外科医生的。”有位因车祸造成额部撕脱伤面积50平方厘米以上的中年男人，经打听后托熟人找黄旭做手术。黄旭采用细针细线无张力缝合，达到了美观基本无疤的效果。
同样，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郑女士的缝合手术成功完成。医生们对伤口进行一些特殊的处理，最大限度地修复了她的颜面，挽救了她的美丽。
黄旭自我解嘲地说：“当医生，不但治病也要疗心，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开解病人。”
蓝海接着说：“有的病人可怎么也说不通。像那位老人，我和他解释，如果是手术技巧有问题，早出现问题了，不会等到两年后。而且做了OCT(光学相干断层扫描），在当时的成像技术下，很难发现——”
黄旭沉吟道：“他的视网膜裂孔藏在边缘，OCT都照不出来，用眼底镜或三面镜也很难查出——你也知道，有一些位置隐蔽的，即便在手术中，也很难找到细小如针尖的裂孔。”
这位病人白内障手术两年后发生视网膜脱落，在大城市医院手术失败而失明。上面医生说，如果当时手术发现这裂孔，并用激光封闭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这句话的威力可不小，它固执地印到了病人的脑海中。之后他经常到门诊、病房来找，虽然他不吵也不闹，但是你走到哪儿他都跟着，很令黄旭苦恼。
黄旭脑海里闪现出一幅惊险的画面。那是三年前的一天，他正拿起圆柱状的角膜环钻，在珍贵的角膜材料上冲切下角膜片，再把病人穿孔的角膜取下。然而当角膜片按在病人的眼珠上时，孔巾下的患者忽然身子一动，喊痛的声音传了出来：
“哎呦……痛，眼……痛！”
他心中划过一道闪电：啊，不好丨是“挡风玻璃”被打开后，诱发了患者少见的驱逐性脉络膜上腔出血——这是眼科最恐怖的手术并发症，无论出血多少，如果对视网膜造成损咅，就会导致患者“永久性”视力障碍。
只见虹膜晶状体缓缓向前移位……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必须最快，并且最准确地缝合角膜，否则患者眼内容物就会随鲜血涌溢出来丨
极短的震惊后，他完全冷静下来：“不要动丨別紧张——”
他左手拿细镊子，右手执针钳，夹着一弯眼睫毛似的针线，在植片与植床之间敏捷地缝合12点位、6点位……经受淬炼的技巧在这一刻迸发而出，直至缝完最后一针。
离开显微镜，他两眼发花，浑身冒冷汗，终于坚持不住，虚脱地靠在墙上……
由于迅速关闭了切口，患者眼内压提升，深部出血自行止住，随着时间慢慢吸收，后来恢复到手动视力。
蓝海已经把前期的工作做好，患眼的上下眼睑分別用针穿上，拉开固定在孔巾上，暴露在澈亮的光源下。
人类角膜凸形滑溜，中央厚度平均只有0.54毫米，但它的结构很复杂，可以分为上皮层、前弹力层、基质层、后弹力层、内皮层五层。
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镜头，黄旭一针下去扎到角膜第四层，每一针都讲究深度、边距一致，不夹杂多余的动作，这要多深厚的“内功”！
移植上去的圆形材料，巧妙地贴合在病人的眼珠上，不留一丝空隙。那16针针线对准瞳孔中心，呈放射形整齐排列，漂亮如向日葵。
“妙极了丨唯其精巧，才显艰难。”崔月莹吸取了精神食粮，心中激起一阵感动。
黄旭一脸正色：“不能觉得自己什么都厉害，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在眼底病领域就有许多未知的东西，等着我们去探索，像那个病人……”
“眼底病就像万花筒，变化多端，奥妙无穷。挑战眼底病，需要磨炼的时间，实打实是天文数字丨”蓝海说。
全是有天赋的医生，这里充满了对技术和学术的讨论，他们的精神世界丰富而单纯，光亮而执着。为患者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线搏击，他们必须掌握核心技术，学会站在更高的维度发现问题，破解难题。
从职业生涯的阴影和思考中走出，蓝海努力汲取各种精华。在显微镜下，他基本能把白内障手术做下来，接下来他要主刀几例，才会有底气去一个新的地方。
苏格拉底说过，当你所知越多，你就发现自己所未知的越多。总有一种使命感驱使着他们在眼科领域不断地攀岩，不断地跋涉和探索，在一次次锤炼中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