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办公室的灯光昏暗,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李梅将那张字迹潦草却充满威胁的纸条推到桌子中央,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单满天飞,那是从外面往里扔石头,想砸乱我们的阵脚。”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冷静,“但这张纸条,是从我们内部递出来的刀子,想直接捅我们的心窝子。”
刘志刚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脸色也绷得紧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梅姐,这摆明了是有人里应外合!传单上那些屁话,要不是有内鬼通风报信,外面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们互助社账目的细节?”
“没错。”李梅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埋头苦干的小虎,“所以,外部的攻击是烟雾弹,真正的要害在内部。小虎,有什么发现?”
小虎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梅姐,我把村里最近半年的账目,特别是和供销社的往来都过了一遍。发现一个多月前,有一笔五百块钱的款子,从供销社的账户上汇出去了,但收款人不是我们村委,也不是互助社,而是一个叫‘王二麻子’的县城中间人。最关键的是,这笔支出在咱们村的账本上,没有任何登记记录!”
“王二麻子?”刘志刚眉头一拧,“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县里有名的地头蛇,专干些牵线搭桥、倒买倒卖的勾当。供销社的钱,怎么会到他手里?”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李梅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这笔钱,很可能就是给那个内鬼的封口费,或者说是……收买费。”
刘志刚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这还等什么?拿着这条线索,直接上报县纪委!供销社的账目不清不楚,一查一个准!”
“不行!”李梅断然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深沉,“现在去,说什么?说我们怀疑供销社账目有问题?说我们怀疑村里有内鬼?证据呢?就凭一笔我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汇款记录?到时候人家反咬一口,说我们诬告陷害,想扰乱供销系统,破坏集体经济,这顶帽子扣下来,我们谁都扛不住。我们会被立刻按死,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刘志刚的冲动被这盆冷水浇得一滞,他颓然坐下,闷声道:“那……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颗钉子扎在我们肉里吧?”
“当然不能。”李梅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敌人躲在暗处,我们就得把他引到明处来。小虎,你听好,从现在开始,你以‘整理年度财务报告,向上级汇报’为由,把互助社成立以来的所有往来账目,一笔一笔地重新梳理,特别是那些和供销社对接的采购和销售记录,要做得大张旗鼓,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在查账。”
小虎立刻明白了:“梅姐,你是想打草惊蛇?”
“对。蛇在洞里,总要听到点动静才会探出头来。”李梅接着转向刘志刚,“志刚哥,你负责稳住村里的壮劳力,最近多组织几次护村巡逻,尤其是晚上,就说提防外村人来捣乱,实际上是外松内紧,给我盯紧了村里所有人的动向。”
最后,她补充道:“还有小琴,我明天会让她在妇女会上旁敲侧击,就聊聊家长里短,看看谁家最近手头突然宽裕了,或者谁最近老往县城跑。这张网,我们要慢慢收。”
计划布置下去,整个红旗村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已是草木皆兵。
小虎在村委办公室里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厚厚的账本摊了一桌子,引得不少村民探头探脑。
几天后,机会悄然而至。
小琴在组织妇女们纳鞋底时,一个快嘴的婆姨无意间嘟囔了一句:“要说最近奇怪的,还得是老孙头。前两天我瞧见县供销社那个姓赵的干部,鬼鬼祟祟地从他家出来,俩人还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在说啥。”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李梅心中的迷雾。
老赵!
那个前几天陪同她们去县里开会,全程坐立不安,眼神闪烁的供销社干部!
他为什么会私下里找村里的孙老头?
李梅心头一动,立刻提了一小袋自家磨的玉米面,径直去了孙老头家。
“七叔,在家吗?我来看看您。”李梅人未到,甜甜的声音先传了进去。
孙老头正坐在院里抽旱烟,见到李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是小梅啊,快坐,快坐。”
李梅放下玉米面,像自家闺女一样熟络地坐到小板凳上,笑着说:“七叔,看您这几天气色不错啊。听说您家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快到找工作的年纪了?这可是大事,咱们村里现在就盼着孩子们都有出息呢。”
这番话正挠在孙老头的心尖上,他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愁得我头发都白了。农村娃,没门路,想进城里找个正经活计,比登天还难。”
李梅状似无意地接话:“哎,说起这个,前两天县供销社的老赵干部还跟我念叨,说现在供销系统正缺人手,要是村里有靠谱的年轻人,他倒是可以帮忙递个话。七叔,他没跟您提过这事儿吗?”
李梅的这番话,用上了她最擅长的“巧嘴粉”功夫,半真半假,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暗藏机锋。
孙老头猛地一呛,烟袋锅差点掉在地上。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梅,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道:“他……他也跟我提过一嘴,就说……就说问问我们村互助社的情况……”
李梅心中雪亮,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害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我就说赵干部是个热心肠。不过七叔,这城里人的话,听听就罢了,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要是真想帮忙,怎么不堂堂正正地在村委会上说?私下里许诺,万一办不成,最后吃亏的还是咱们自己人。再说了,咱们互助社的事,都是乡亲们自己的心血,一针一线,一分一厘都清清楚楚,有什么好打听的。”
一番话软中带硬,点到即止,既敲打了孙老头,又没把话说死。
孙老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能尴尬地干笑几声,再也不敢多言。
从孙老头家出来,李梅的眼神已经冷得像冰。
她立刻找到小虎,让他连夜用最醒目的红蓝墨水,伪造了一张所谓的“互助社与外县农场秘密资金流向图”,上面画满了箭头和数字,看上去煞有介事,然后故意将这张图纸压在村长办公室的玻璃桌板下,只露出一角。
第二天,李梅借口去县里汇报工作,特意叫上了老赵同行。
临走前,她假装遗忘了文件,让老赵去她办公室桌上取。
老赵一进门,眼角的余光立刻就被那张显眼的“资金流向图”给勾住了。
他嘴上应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一角,呼吸都急促了半分。
李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带着他离开了村子。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了寂静无声的村委会大院。
那人熟门熟路地撬开办公室的门锁,直奔办公桌。
就在他贪婪地掀开玻璃板,抽出那张“资金流向图”,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时,办公室的灯光“啪”地一声骤然大亮!
“赵干部,这么晚了,还亲自来帮我们核对账目,真是辛苦了啊!”
冰冷的声音响起,老赵魂飞魄散地回头,只见刘志刚和小霞带着几个精壮的村民堵在门口,小霞手里还举着一个正在“咔哒”转动的录音机。
老赵手里的图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接下来的审问,在铁证如山(尽管是伪造的)和人赃并获的双重压力下,老赵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将自己如何收受王二麻子的好处,如何暗中向供销社领导进谗言,克扣红旗村的化肥、布料等物资,意图打压互助社,好让他自己的亲戚来承包村里供销业务的阴谋,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
第二天清晨,红旗村的广播喇叭一遍遍地通知着,召开全体村民大会。
当所有村民都聚集在打谷场上,议论纷纷时,李梅走上了临时搭建的土台。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让小霞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我错了,我鬼迷心窍……供销社的张主任早就看你们互助社不顺眼,说你们断了他的财路……那五百块钱是王二麻子给我的,让我盯着你们,只要你们一出错,他们就立刻上报,把你们打成投机倒把……”
老赵那充满悔恨与恐惧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打谷场。
人群从最初的惊愕,到窃窃私语,最后化为滔天的愤怒。
那些曾经被传单迷惑,对李梅和互助社产生过怀疑的村民,此刻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低下了头。
待录音放完,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李梅环视众人,目光如炬,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乡亲们,真相已经大白。有人想让我们穷,想让我们散,想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但我告诉他们,不可能!从今天起,我宣布,红旗村与县供销社的所有合作,必须经过我们村民自治委员会的集体审核,盖上我们互助社的公章才算数!任何私自进行的交易,一律视为违法行为,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好!”刘志刚第一个振臂高呼。
“支持梅姐!”“就该这样!”
人群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化为对李梅雷霆手段的拥护和支持,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回响。
就在这群情激奋的最高潮,一个穿着绿色邮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高声喊道:“哪位是李梅同志?有您一封从省城来的信,挂号信!”
喧嚣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台上转向了台下那个满头大汗的邮递员。
省城来的信?
李梅也是一愣,走下台签收。
当她接过那封牛皮纸信封,看到信封左上角烫印的鲜红大字时,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呼吸一窒。
信封上赫然印着——“省妇女联合会”。
她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正式的红头文件。
最上方一行醒目的大字,让在场所有识字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关于邀请‘红旗村自强互-助社’派代表参加全国妇女工作座谈会的通知函”。
全国……座谈会?
整个打谷场,瞬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的愤怒和拥护更加震撼的、针落可闻的寂静之中。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个刚刚才从内部倾轧的泥潭里挣扎出来的村级互助社,竟然一步登天,得到了来自国家层面的认可?
李梅捏着那封信,信纸很薄,此刻却感觉重如千钧。
她能感受到,全村上百道目光,炽热、期盼、甚至带着一丝丝嫉妒与渴望,全部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这封信,不仅仅是一份荣耀,更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即将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全新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