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烫金徽章在信纸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斑。
李梅的手指擦过“县第一人民医院”钢印,油墨特有的涩感沾在指腹。
窗外胡大妈的童谣突然拔高:“小药箱,四方方,贫下中农握紧枪——”
“李大夫?”刘医生把冷藏箱往桌上一放,苍耳子从白大褂簌簌滚落。
他瞥见信笺末尾鲜红的公章,喉结动了动:“他们要借我们的高压灭菌锅?”
李梅将信纸折成三折,夹进《赤脚医生手册》里。
合作意向书上的麻绳在梁悦指尖翻飞,穿过纸孔的瞬间,晒谷场方向突然传来鞭炮炸响。
莫晨在院子里扬起斧头,新劈的柴火噼啪裂开,蒸腾的消毒水气味裹着山楂酸甜在诊室漫开。
“是市卫生局的表彰会余温。”赵护士抱着体温计盒进来,马尾辫扫过门框时带起一阵风,“孩子们把彩带缠在颁奖台架子上了,说要给医务室也扎个花门。”
李梅起身推开木格窗,月光像银粉洒在合作意向书上。
孙大爷傍晚送来的野山楂在墨水瓶旁红得发亮,果皮上的白霜像凝结的星光。
天刚蒙蒙亮,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
李梅把自行车停在县医院梧桐树下时,住院部飘来煎药的苦香。
院长办公室的挂钟滴答走着,她手指抚过真皮沙发扶手的裂纹,听见自己心跳与钟摆渐渐同频。
“我们观察半年了。”鬓角斑白的院长推来茶缸,枸杞在沸水里沉浮,“你们给王家沟接生的双胞胎,产程处理比我们助产士还规范。”他忽然笑起来,眼尾皱纹堆成沟壑:“听说你还教村民用萝卜窖改造成药品地窖?”
李梅捧着茶缸的手一颤。
滚水透过搪瓷传来灼热,她想起暴雨夜举着火把送孕妇来的乡亲,想起梁悦用红绸子扎着体温计教妇女们认刻度,莫晨把劈柴码成红十字形状时憨厚的笑。
协议签完已近晌午。
李梅推车经过中药房,看见玻璃柜里整齐码放的西林瓶,突然明白过来——合作不是施舍,是让土办法与新技术在陶家村开出并蒂莲。
晒谷场上,梁悦正踩着颁奖台残架挂横幅。
红布哗啦抖开的瞬间,莫晨猛敲铜盆:“李大夫回来啦!”王会计拨算盘的手一抖,算珠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他们要给我们配显微镜!”李梅举起协议书,纸页在风里哗哗作响,“还有季度培训,赵护士可以去学静脉注射!”
人群轰地炸开。
胡大妈挎着的菜篮歪了,青椒番茄骨碌碌滚到刘医生脚边。
赵护士突然捂住嘴,消毒手套上的滑石粉在阳光下扬起细雾。
莫晨抡起斧头把木桩剁得震天响,梁悦的红头绳不知何时散开,乌发被风卷着贴上协议书。
“安静!”王会计踹开算盘,眼镜滑到鼻尖,“城里人最会算计!等他们把新技术学走,谁还来咱们这破医务室?”他食指戳着协议书上某处,“看这条款,分明要抽三成中草药!”
李梅上前半步,影子正好笼住那行小字:“王叔,三成药材换人家五台血压仪,您说哪个金贵?”她从帆布包掏出个玻璃瓶,“这是他们给的山楂黄酮片,孙大爷的失眠症......”
“我信李大夫!”人群后炸响旱烟袋敲板凳的声音。
孙大爷颤巍巍站起来,常年佝偻的腰板竟挺得笔直:“上个月我咳血,县医院说要照X光,是李大夫用听诊器听出是支气管扩张!”老人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整整齐齐的药方存根,“这些方子哪张不是给咱们省钱的?”
晒谷场突然静了。
胡大妈的童谣卡在喉咙里,莫晨的斧头悬在半空。
刘医生弯腰捡起个番茄,在衣袖上蹭了蹭递给赵护士:“该准备疫苗登记表了。”
梁悦忽然轻笑出声。
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红头绳在协议书上一绕打了个蝴蝶结:“王会计,您上回说紫云英能肥田,结果害得春生叔家油菜花全烧了根。”她从诊疗记录本里抽出一页纸,“这是李姐当时写的补救方案。”
月光爬上窗棂时,李梅给最后一本医疗日志盖好章。
合作意向书躺在野山楂旁,纸角被夜风掀起又落下。
晒谷场方向飘来木工敲打声,颁奖台骨架正在变成崭新的药品架。
刘医生哼着小调往冷藏箱码放疫苗,忽然扭头问:“那封信......”
李梅笑着指指墙上新挂的锦旗。
大红缎面下,装着邀请信的牛皮纸信封正在阴影里静静蛰伏,红十字邮戳边缘微微卷起,像等待破茧的蝶。
消毒水味道混着山楂香在诊室弥漫时,晒谷场西头的老槐树正簌簌抖落晨露。
孙大爷拄着枣木拐挪进医务室,棉袄第三颗盘扣别着晒干的紫苏叶——那是他往年咳喘发作时必含的土方。
“您试试这个。”李梅旋开贴着红十字的玻璃瓶,三粒白色药片落在搪瓷盘里清脆作响。
盘尼西林的铝箔包装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惊得端着药罐的孙大娘手一抖,褐色的枇杷叶汁差点泼在合作意向书上。
七天后,当孙大爷不用搀扶就跨过医务室门槛时,晒谷场正在晾晒新收的决明子。
老人颤巍巍捧出自酿的野山楂酒,泥封拍开的刹那,二十年陈酿的酸甜裹着青霉素特有的苦香在诊室散开。
梁悦的钢笔尖在登记簿上洇出个墨点,她突然发现孙大爷棉袄上的补丁竟缝成了红十字形状。
“李大夫,这是俺家攒的鸡蛋。”孙大娘把柳条篮往桌底塞,篮底垫着的《赤脚医生手册》露出泛黄的页角,“当家的能扛着锄头下地了,昨儿还帮莫晨修了药架……”她哽咽着抹眼睛,袖口磨破的棉絮沾在赵护士刚领到的白大褂上。
消息比晨雾散得还快。
当莫晨把新做的“每日接诊限额”木牌挂上门楣时,排队的人群已经蜿蜒到村口老井。
胡大妈纳鞋底的麻绳在指间绕了三圈,终究没敢再说“城里药丸子吃不得”,她望着王家媳妇怀里熟睡的婴儿——那孩子出疹子时用过新式退热栓。
霜降那日,三辆绑着红十字旗的自行车碾过晒谷场的草垛。
领头的青年医生背包里插着体温计盒,金属盒盖在颠簸中叮当作响。
赵护士踮脚张望,看见最后那辆车上绑着的铁皮箱印着“无菌器械”蓝漆,箱角还沾着县医院梧桐树的落叶。
“我们是看了卫生局的通报。”短发女医生摘下沾满尘土的围巾,露出别在白大褂上的铜质胸牌,“听说你们用土窖改造了冷链室?”她打开记事本,钢笔尖悬在泛黄的纸页上,等着记录山楂黄酮片与艾灸配合治疗失眠的案例。
李梅掀起冷藏室的棉帘子,梁悦正踮脚往改建的萝卜窖里码放葡萄糖注射液。
透过结霜的玻璃瓶,能看到莫晨在院里劈柴的身影,新制的药架在他身后投下十字形阴影。
志愿者带来的显微镜摆在问诊台正中,镜筒上的英文标签被孙大爷用红纸仔细贴住。
暮色四合时,新到的麻醉师正在给王会计演示血压计。
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卡在“三成药材”的档位,镜片后的眼睛却盯着玻璃管里跳跃的水银柱。
“收缩压142。”麻醉师快速写着记录表,“该减咸菜坛子了。”晒谷场方向突然爆发出欢呼,有人扛来了公社奖励的搪瓷烧杯——足能装下三剂中药汤。
寒露后的第十天,装着委任书的牛皮纸信封混在药品清单里送到了。
李梅拆封时,窗台上晾晒的野菊花正簌簌掉着金粉,其中一朵飘落在“投资评估”四个铅字上。
刘医生端着疫苗冷藏箱经过,看见她将委任书对折三次,塞进梁悦绣的草药香囊。
“要扩建手术室?”赵护士清点着新到的缝合线,忽然发现李梅在核对物资清单的间隙,总在翻阅县医院送的《现代医疗管理》。
晾在铁丝上的白大褂在夜风里晃成虚影,某个瞬间看起来竟像招标会上悬挂的横幅。
月光爬上新刷的药品柜时,李梅站在改建的观察室里。
墙上的合作意向书旁多了张县域地图,七个红圈标记着周边村庄的医务室。
她伸手调整贴在窗玻璃上的X光片,胶片上交织的骨影在月光下宛如待解的棋局。
晒谷场方向飘来木工赶制新药柜的敲打声,与王会计拔算盘的脆响交织成奇特的韵律。
梁悦端着煤油灯进来添油时,看见李梅正在给香囊系绳。
装着委任书的锦囊悬在合作意向书钉子上,在穿堂风里转出细小漩涡。
月光忽然被云层吞没,某个瞬间,梁悦错觉那香囊上绣的草药纹样,竟像极了投资合同上的防伪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