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现在柏油路面在阳光下泛着黑亮的光泽，李梅蹲下身子摸了摸尚带余温的路基。
远处驶来的拖拉机突突声惊飞了枝头麻雀，她望着烟尘里若隐若现的青山轮廓，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皱巴巴的账本。
"梅子快看！"梁悦抱着竹筐从她身后蹦出来，红头绳在晨风里飘成蝴蝶，"钱三叔今早用板车拉了二十筐柿子去镇上，说是比往常省了半个时辰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七八个汉子正围着辆蓝色解放卡车卸化肥。
周大哥脖子上搭着白毛巾，古铜色臂膀在日头下泛着油光，嗓门大得能震落树梢的野枣："往东头仓库搬！
当心压着新刷的石灰墙！"
李村长揣着旱烟杆踱过来时，正看见李梅盯着卡车轮胎在路面压出的浅痕出神。"咱们村现在可是公社里独一份。"他吧嗒着烟嘴，眼角皱纹里堆着笑，"昨儿王干部来视察，说要把咱们当模范村宣传。"
"叔，您算过建水渠要多少钱么？"李梅突然开口，惊得老村长呛了口烟。
她转身掏出账本，铅笔尖点着最后那行赤字："修路耗光了集体资金，可春耕前要是引不来山泉水......"
欢闹声从晒谷场飘过来，孙婶子正举着红绸带教姑娘们扭秧歌。
李村长别开脸咳嗽两声，烟锅在鞋底敲得梆梆响："公社说开春才能批款，眼下家家都等着办年货......"
话音未落，钱三叔尖细的嗓音斜刺里插进来："要我说就该见好就收！"他蹲在磨盘上嗑瓜子，吐出的皮儿粘在簇新的涤纶裤上，"城里人现在都往咱这儿贩山货，挣的钱不比种地强？"
李梅攥着账本的手指节发白。
她看见周大哥卸完货往这边走，突然抬高声音："三叔昨儿卖柿子挣了八块六，可知道城里供销社转手卖多少？"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中，她举起三根手指，"三毛钱一斤！"
晒谷场突然安静下来，连孙婶子的红绸带都僵在半空。
梁悦最先反应过来，竹筐往地上一墩："这不公平！
咱们辛辛苦苦种的果子......"
"所以要建水渠种经济作物，要办集体加工厂。"李梅转身在黑板上画了棵苹果树，粉笔尖重重戳在树冠位置，"在这里建冷库，果子能存到冬天涨价。"又划了条波浪线到树根，"引山泉水灌溉，产量能翻两倍。"
周大哥突然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摔在石碾上："我出二十！"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涨红了脸，"去年媳妇难产，是梅子连夜背去县医院的。
钱放着也是鼠啃！"
仿佛滚油锅里溅了水，人群嗡地炸开。
梁悦翻出记账本嚷嚷要捐嫁妆钱，孙婶子哆哆嗦嗦解下银镯子，连总在祠堂打盹的七叔公都拄着拐杖要来按手印。
李梅望着晒谷场上此起彼伏举着钞票的手，忽然瞥见钱三叔贴着墙根溜走的背影，那件涤纶外套在拐过谷仓时闪了道冷光。
钱三叔突然从谷仓后头窜出来，涤纶裤腿沾着草屑："都醒醒吧！"他挥舞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唾沫星子溅到磨盘边的笸箩里，"上回修路说好公社给补贴，结果呢？
老周家闺女嫁妆钱现在还在账上飘着呢！"
晒谷场西头几个扛锄头的汉子脚步顿住了。
孙婶子刚解下的银镯子又悄悄滑回腕上，沾着瓜子皮的脸凑到钱三叔跟前："是这个理儿，前年公社让种蓖麻......"
"这回不一样！"梁悦急得跺脚，竹筐里的柿子滚出两个。
李梅按住她肩膀，指甲在黑板边沿掐出白印："三叔上个月卖山核桃，每斤少算二两秤的事......"
"你血口喷人！"钱三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裤兜里叮当作响的硬币暴露了慌张。
几个原本犹豫的村民互相使着眼色，晒谷场东头的捐款箱突然显得孤零零的。
李梅抓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道波浪："山泉引下来能浇三百亩地。"粉笔头精准点在仓库位置，"冷库建成后柿子能存到春节，价格翻三倍。"她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周大哥鼓鼓的裤兜，"去年县医院账单我还收着，周大哥媳妇输血的费用......"
"甭说了！"周大哥古铜色的脸涨成猪肝色，掏出卷着毛边的十块钱拍在捐款箱上，"梅子要是贪钱，当初就不会把知青补贴全换成消炎药！"
梁悦突然举起个蓝皮本："钱三叔上个月赊了五斤煤油没记账！"晒谷场响起窸窣的笑声。
孙婶子讪讪退了两步，腕上的银镯子又滑到虎口位置。
李梅掏出个牛皮纸袋："这是冷库设计图，赵工说市里罐头厂愿意包销。"她抖开图纸时，右上角"县建设局"的红章晃花了钱三叔的眼，"现在入股年底分红，每户能多分三十六块七毛。"
"我加十块！"孙婶子突然扯断红绸带系在捐款箱上，"就当给闺女攒嫁妆！"竹筐碰撞声叮铃哐啷响成片，连磨盘边的老黄狗都跟着叫了两声。
（镇政府办公室）
王干部扶了扶黑框眼镜，搪瓷缸在报表上压出水渍："政策有规定，村级项目要等开春审计。"他手指在玻璃板下压着的红头文件上点了点，李村长烟锅里的火星跟着抖了抖。
李梅把裹着红布的集资款往前推了半寸："您上回说模范村有政策倾斜......"
"小李啊。"王干部突然起身关窗，冷风卷走了他后半句话。
玻璃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划拉着窗棂，李村长烟锅敲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去年洪灾......"
"这样。"王干部从抽屉摸出个牛皮本，"青石公社有个农产品交流会。"他食指在"技术扶持"四个字下划了道虚痕，"要是能拿下订单......"
回村路上李梅数了八遍集资款。
经过村口老槐树时，她突然盯着树杈上晾的柿子干出神。
梁悦追上来时，正看见她弯腰捡起片枫叶，叶脉在夕阳下像极了冷库设计图里的水管走向。
暮色漫过新修的柏油路，李梅在仓库后墙根停住脚步。
潮湿的青苔味混着未散尽的水泥气息，她指尖抚过斑驳砖墙时，忽然听见山溪在远处叮咚作响。
晒谷场方向传来周大哥吆喝声，惊飞了瓦檐下打盹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