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务室办公室亮着豆大的光晕，李梅伏在掉漆的木桌上，钢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凌乱的墨痕。
窗外掠过几声犬吠，惊得她手背蹭花了刚列出的应急预案。
纸篓里堆满揉成团的废纸，像极了她此刻乱麻般的思绪。
"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她喃喃重复着投资商代表的诘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烫的搪瓷杯。
暖水瓶里最后半壶水早见了底，杯沿凝结的褐色茶垢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玻璃窗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倒像是要把这沉甸甸的夜色看穿。
晨雾未散时，晒谷场东头已经聚起三三两两的人影。
胡大妈裹着蓝布头巾，手笼在袖管里跺脚："要我说就该把西头仓库腾出来当隔离区，李医生偏要搞什么储备药品！"她尖细的嗓音刺破雾气，引得几个村民频频点头。
"但人家投资商要的是长远方案......"梁悦刚开口就被王会计打断。
这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算盘珠子在布兜里哗啦作响："城里人哪懂咱们的难处？
要我说就该让李梅写个保证书，万一出事......"
"万一出事就让我担全责？"李梅的质问突然在人群后炸响。
她攥着连夜整理的资料冲进人群，晨露沾湿的裤脚还在滴水，"去年暴雨封路，是谁带着大家熬防疫汤药？
上个月赵家媳妇难产，又是谁摸黑走了二十里山路请来刘医生？"
刘医生正巧背着药箱路过，闻言摘下听诊器插话："城里医院的应急流程我倒是知道些......"话没说完就被赵护士扯住衣袖。
年轻的护士朝晒谷场西边努嘴，孙大爷正拄着榆木拐杖颤巍巍走来。
"都让开！"老人突然用拐杖重重敲地，惊飞了草垛上的麻雀。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泛黄的病历本。"三年前我肺病吐血，县医院说没救了。"他枯槁的手指戳着病历上鲜红的公章，"是李丫头每天来给我扎针熬药，现在我能站在这儿骂你们这些白眼狼！"
人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露珠坠地的声响。
梁悦红着眼眶去扶摇摇欲坠的老人，却被他甩开手："当年闹饥荒，城里大夫连片止痛药都不肯给，现在好不容易......"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控诉，李梅慌忙摸出银针，却在看见老人浑浊的泪光时顿住动作。
"我出五十斤粮票！"莫晨突然从人群后挤进来，沾着泥星的裤管还卷着。
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把皱巴巴的粮票拍在石磨上，"李医生说要建隔离病房，算我一份。"
稀稀落落的附和声渐渐连成片，却在王会计阴阳怪气的冷哼中戛然而止。
这个素来抠门的会计此刻攥着算盘，眼神却飘向医务室后堆满杂物的库房："真要搞应急物资，何不把废旧农具熔了打铁皮柜？
省得......"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建议吓到了。
李梅瞳孔猛地收缩。
她想起前些天帮王会计整理账本时，瞥见过他压在玻璃板下的机械图纸。
晨光穿透薄雾落在她攥紧的应急预案上，某个模糊的念头如同蛰伏的种子，正在冻土下悄然萌发。
铁皮柜的灵感在李梅脑中炸开一道雪亮的电光。
她抓起应急预案冲进医务室库房，锈迹斑斑的农具堆里斜插着几把断齿的钉耙，月光从气窗漏进来，在犁铧上折射出冷冽的银芒。
指尖拂过铸铁表面的冰霜，她忽然想起王会计账本上潦草的几何图形——那些歪扭的三角形标注，分明是工业制图里常见的承重结构。
“莫大哥！”李梅转身撞上正往库房搬木料的莫晨，“能帮我找些废铁皮来吗？要带弧度的。”庄稼汉沾满木屑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二话不说扛着麻袋消失在晨雾中。
当投资商代表踏着露水来到晒谷场时，李梅正指挥着十几个青壮将熔炼的农具锻打成弧形铁板。
铁锤砸在通红的金属上迸溅火星，王会计攥着算盘站在三米开外，镜片后的眼睛随着每声锤响颤动：“这……这可是集体财产……”
“王叔您看，”李梅将铸铁板拼接成拱形结构，金属交叠处用麻绳捆扎得严丝合缝，“您说的铁皮柜，咱们做成可拆卸的隔离舱如何？”她从梁悦手中接过新熬的艾草汤，浇在灼热的铁板上腾起青烟，“高温消毒后，这些弧形板能快速拼成临时病房。”
投资商代表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映出刘医生正带人将铁板搬上板车。
“这些农具熔炼后能打多少块？”他突然开口，钢笔在记事本上悬停。
“二十三块。”李梅翻开连夜绘制的图纸，碳素笔标注的尺寸旁还沾着茶渍，“每块铁板长1.8米，弧度经过精密计算，能确保十人同时作业时……”她突然抓起两片铁板相互叩击，金属颤音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您听这声！咱们用的是公社时代炼钢炉剩下的好铁。”
代表的手指在铁板接缝处摩挲，突然转头对助理说了句粤语。
李梅攥紧的掌心沁出汗珠，直到看见对方掏出印着烫金logo的支票簿，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
梁悦突然指着天空惊呼——朝阳刺破云层，给银灰色的铁板镀上金边，整个晒谷场仿佛跃动着流动的星河。
“李医生！”赵护士举着沾满药汁的纱布奔来，却在看到代表签字的动作时急刹住脚。
支票撕裂空气的脆响让王会计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跳，这个素来精明的男人此刻像被掐住喉咙的鹌鹑，眼镜滑到鼻尖都忘了推。
欢呼声是在孙大爷摔碎茶缸时达到顶峰的。
老人颤巍巍的手举起豁口的搪瓷杯，枸杞茶泼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当年炼钢要是这么干……”他突然哽住，浑浊的泪砸在铁板溅起细小尘埃。
李梅慌忙去扶，却被老人枯枝般的手抓住腕子：“丫头，带着大伙儿往亮处走！”
纷乱中没人注意胡大妈悄悄捡走了地上的支票封套。
这个总爱传闲话的妇人此刻捏着烫金纸片，对着阳光眯起眼，忽然扯开嗓门：“我说什么来着！李医生就是文曲星下凡！”她沾着瓜子壳的唾沫星子喷在莫晨后颈，庄稼汉憨笑着挠头，露出沾着铁锈的牙。
欢腾的声浪持续到暮色四合。
李梅倚着新搭的铁皮柜揉太阳穴，梁悦突然从背后扑来抱住她，少女发间的艾草香混着铁锈味：“梅子姐你看！”顺着她手指望去，晒谷场边缘不知何时聚起抱着棉被的村民，王会计正蹲在地上给棉被编号，算盘珠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夜风捎来槐花香时，变故像块淬毒的蜜糖砸碎了这场盛宴。
村口土路上炸开凌乱的脚步，放羊的栓子爹连滚带爬冲进人群，裤管上还粘着带血的羊毛：“镇卫生院封了！说是……说是闹什么热病！”
李梅手中的搪瓷杯应声落地，褐色药汁在铁板上蜿蜒成狰狞的树影。
梁悦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瞬间绷紧，方才还温热的掌心此刻冷得像井水。
晒谷场的笑声如同被掐断的琴弦，刘医生白大褂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药箱里的玻璃瓶随着他奔跑叮当乱撞。
“所有人！”李梅突然抓住赵护士递来的铜铃，清脆的铃声刺破凝固的夜色，“按应急预案分组！莫大哥带人去封路口，刘医生准备消毒药水，梁悦统计各家存粮……”她语速越来越快，指甲深深掐进铃铛表面的凹痕，仿佛要把最后那个未说出口的可怕病名掐死在掌纹里。
月光偏移的角度刚好照见医务室后窗——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块弧形铁板，冷冽的银辉在接缝处流淌，像极了某种巨兽森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