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急。"李梅按住她手腕,指尖摸到小琴胳膊上晒出的痱子,"你当他是冲咱们来的?"她抽过通知对着光,纸角还沾着没擦净的浆糊,"上次王主任要报典型,他脸都青了——停审批是明着压,可背后得有人给他撑腰。"她想起昨晚小虎说的"这笔账还没完",心里的弦"嗡"地绷直了,"咱们现在冲去告状,他要是把责任推给上头,公社查下来,反倒是咱们越级。"
小琴的草帽"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突然闷声说:"那回我被男人骗着卖了陪嫁银镯子,你说'要打蛇就打七寸'。"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梅姐,你说咋找七寸?"
李梅笑了,从炕席底下抽出个布包,里面是这三个月记的互助基金流水账:"先找他的底气。"她指了指窗外——东边山梁上,村支书的蓝布衫正往大队部晃,"小虎不是识字多吗?
让他盯着点,村支书最近总往村头老槐树下跑,说是会亲戚......"
半夜起了露水,小虎缩在老槐树后的草垛里,后脖颈凉飕飕的。
他盯着十米外的石磨,村支书正跟个穿灰布中山装的男人说话。
那男人袖扣闪了下,像公社干部才有的铜扣。
"上月调的三百斤小麦......"男人压低声音,"上头催得紧,你这儿可别出岔子。"
村支书点头哈腰,烟锅子在地上敲得直响:"您放心,妇女小组的粮我扣下了,就说遭了虫灾......"
小虎的手在怀里的破本子上疾走,铅笔尖戳得纸背凸起。
风突然卷过来,他赶紧把本子塞进裤腰,草屑蹭得大腿发痒。
等两个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才敢摸黑往知青点跑,鞋底沾的泥在青石板上印出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李梅正就着月光擦煤油灯,见小虎踹门进来,赶紧把他拉到里屋。
本子上的字东倒西歪,却让她的呼吸渐渐急促——"三月十五,公社粮站调粮三百斤;四月初八,县供销社拨粮两百斤",可互助基金的账本上,同期只记了"灾损一百八十斤"。
"梅姐,这......"小虎揉着发疼的手腕。
"好小子。"李梅拍了拍他肩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账本,"明儿开社员大会,我要提公开粮仓账目。"
社员大会那天,晒谷场的大喇叭响得比往常早。
李梅站在打谷机旁,看村支书叼着烟卷往最前排坐,中山装第二颗扣子没系,露出发黄的汗衫领。
"我有个提议。"李梅等刘志刚说完生产安排,突然开口。
她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村民,提高声音,"咱们村的粮仓,该让大伙看看账本了。"
场子里霎时静得能听见麦芒落地。
二丫的纺车"吱呀"转了半圈,被张寡妇一把按住。
村支书的烟卷"扑"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要裂开。
"李知青这是啥意思?"他拍着大腿站起来,"粮仓的账归会计管,哪轮得到你......"
"就为让大伙明白,咱们种的粮食都去哪儿了。"李梅打断他,目光扫过台下,"前儿个张婶说,二月里领的救济粮比往年少半袋;小琴说豆腐摊泡豆子,水都比去年浑——"她顿了顿,从兜里摸出颗"巧嘴粉"咽下去,"咱们村的地没少种,日头没少晒,粮食咋就平白无故少了?"
台下响起零星的议论。
小霞"腾"地站起来,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我同意查账!
上个月我去公社送绣品,见邻村的粮仓都贴着公示栏!"
刘志刚搓着衣角,脸上红白交替。
他瞥了眼村支书发黑的脸,又看看小琴攥得发白的拳头,终于咬了咬牙:"明儿晌午,专项查账会。"
查账会设在大队部,八仙桌拼了三张,堆着厚墩墩的账本。
李梅把小虎抄的信件复印件摊开,旁边摆着近三年的粮仓出入库记录。
"三月十五,公社调粮三百斤。"她指着账本,"可这里记的是'支援邻村灾荒一百五十斤'。"她又翻到四月那页,"四月初八县供销社拨粮两百斤,账上写'虫灾损耗一百八十斤'——"她敲了敲桌面,"可四月的雨水比往年多,哪来的虫灾?"
张寡妇突然拍着大腿哭起来:"四月我家那口子饿得起不来床,去借粮,会计说粮仓见底了!"
"五月我家娃发烧,想换点细粮熬粥......"二丫的声音发颤,"会计说就剩半袋麸子!"
台下的议论声像滚水般沸腾。
村支书猛地站起来,桌子撞得账本乱翻:"李梅你这是煽动群众!"他的脸涨得紫红,"你一个知青,管得着咱们村的事?"
"我就想知道,"李梅直视着他,声音像淬了冰,"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是喂了虫,还是喂了谁的肚子?"
村支书的嘴张了张,没发出声。
刘志刚咳嗽两声,把茶杯重重一放:"既然大伙有疑问,那就查!
会计,把近三年的凭证都搬来!"
散会时天已经黑了。
李梅蹲在知青点门口,看月亮慢慢爬上东墙。
她摸出兜里的信——用"状纸笔"写的举报信,附上了信件复印件和账对比。
信封上"公社纪委收"几个字力透纸背。
山风卷着麦香吹过来,远处传来狗叫。
李梅把信塞进怀里,起身往村外走。
公社的信箱在五里外的三岔路口,她踩着露水,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谷机般有力。
今夜过后,或许会有更棘手的风浪。
但她知道,当村民们开始追问"粮食去哪儿了"时,某些东西已经变了——就像当年那些读者终于不再问"他还爱我吗",而是问"我凭什么要忍"。
公社的信箱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李梅伸手的瞬间,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藏着的账本。
信"啪"地落进箱底,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往东边飞去。
东边,正是公社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