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华可以想象麦仲明心头的苦恼，他知道很多人其实都不安心在这深山老林里的兵工厂工作。
最明显的是班里的钳工陈五女，班长的同乡兼得意门徒，今年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出嫁，不是她长得难看没人追，而是她一心要在家乡找一个。那个年代25岁还没嫁，称得上是大龄青年，有点引人注目的。
听知道陈五女情况的工友这么一说，赵国华就明白了，外表憨厚的陈五女并不是没脑子的人，她的如意算盘是结了婚，就可以用两地分居的理由要求调回去。原来她心底里是不安心在兵工厂工作。
有不安心在兵工厂工作的人，但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公开表露出来。
班里有个姓麦的师傅，广州人，已婚，不过老婆就没有跟着来厂，带着一对儿女留在广州。
赵国华和班里绝大多数的人关系其实很好的，当然和干过一架的何胜除外。某次麦师傅就对赵国华说过一件事，说有一年探亲，他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门前的那条巷子，看到最钟爱的宝贝女儿正和同伴在玩耍，他立刻停步放下行李，满心喜悦地大声叫了女儿的名字。
让麦师傅失望的是，女儿并没有欢天喜地的扑进他的怀抱，而是表情复杂地看了父亲两眼，忽然转身跑回家，嘴里就大声叫嚷着：“妈，个兜友又返黎啦（那个人又回来了）。”
麦师傅说这个事的时候，即使赵国华几个青工还没成家，但麦师傅那失落、无奈的感觉表露无遗，于是青工们也是面部表情讪讪的，不知道怎么接上话。
还是四班的人，一个女工，赵国华叫她黄师傅，是双职工，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按规定双职工四年一次探亲假，黄师傅去年探亲回来给班里的讲笑话，说有一晚答应带女儿去看电影，女儿高兴得跳起来，然后忙着找长凳子，因为在厂看电影都是露天放映，不自带凳子只能坐在一级级的水泥看台上，去晚了还占不了好位子呢。两个小女孩都不知道城市电影院里，都是有固定长排椅子的，还是有靠背的呢。
赵国华没有当笑话听，黄师傅从没暴露过她安不安心在山区工作，但赵国华还是听出了黄师傅话中的无奈和遗憾。山区闭塞、视野不开阔、教育资源落后、比城市人见识少，这些都是她们背地里埋怨的话题。
像陈五女搞“曲线救国”，其实就是想调回家乡去，不过大家都把这思想压在心底里，谁也不敢有半点流露，因为谁都害怕，就算不会打成xxx，起码也是对革命不忠诚，很容易打入另册。
那个自杀的陈有财也是这样。
八年前，陈有财老家的机械厂整个厂奉命搬迁到兵工厂，政审不合格不能随厂的，便就地另行安置，他政审通过了却不愿意去。他下面还有四个弟妹在读书，母亲没有工作而且身体不好，父亲只是一个学校看大门的杂工，工资低得可怜，家庭的窘况，迫使陈有财不敢放弃这份工作。他又有工人阶级的觉悟，令他自觉响应政府的号召，投身国防工业建设。
离乡别井之后，陈有财却变得郁郁寡欢，沉默寡言。他说他在家还可以帮帮母亲，在这里只能祈求苍天保佑，保佑母亲身体好起来，保佑弟妹们不调皮闯祸，全家平平安安。他让自己身上背着沉重的枷锁，直到出了那些变故，使得他决心不再让痛苦折磨自己。
赵国华真的很明白不安心在兵工厂的人的心思。
结了婚的两地分居，不能照顾家庭和教育孩子，老婆孩子有一点头痛发热就牵肠挂肚。一年只有十来天有老婆暖被窝，还有三百多天和单身汉没什么两样。
没结婚的也头疼，厂里女和男的比例是1:5，到外面找又产生两地分居问题，结了婚和打光棍好像也没什么区别，而且假如爱上一个而到结婚的时候发现政审通不过，那又是一个麦仲明。
两个人的沉默使麦仲明意识到他有点失态，于是他对赵国华笑了一笑，认真地对赵国华说：“这个新夹具有一个很严重的隐患。”
赵国华吓了一跳，出了神地看着他。于是他解释说：“汽压夹固最怕的是突然停电。”
赵国华猛然醒悟过来，压缩机没了电就没了气压，夹具就夹不住坯件，而停了电机床刀具还有惯性转动，如果这时正在高速铣削，都是900/分钟或1000/分钟以上的转速，那一瞬间就能把坯件打飞，后果可能是刀具损坏、坯件飞出甚至可能伤人和损坏夹具。
赵国华马上认识到了他在技朮和经验上的差距。他很着急也很虚心地请教他有什么补救方法。麦仲明说：“有一个很好的办法而且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你要答应不说是我提的。”
赵国华毫不犹疑地答应了。
麦仲明就说：“从车间铺设一条管道到锅炉车间，接上他们生产出来的汽就行了，突然停电对锅炉供汽暂时不会马上产生影响。我计算过，供过来的气压不但可以满足我们车间，而且供给全部生产车间也绰绰有余。”
赵国华大喜过望。捉着他的手猛摇了一阵，这时想起他说过的条件，就想推翻原先的承诺：“这可是给厂里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呀，不行，为什么你要当无名英雄？”
赵国华打定主意，要向连部如实反映麦仲明的建议，我赵国华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我不是那种见功劳就抢、见名誉就上的小人。
麦仲明把赵国华拉到他身边坐下，放低了声音对赵国华说：“我在厂的时间不会多了……”
赵国华猛然记起王英姿说的话，忍不住就问：“是因为结婚的事？”
麦仲明眼里有一层阴影：“你也知道啦？”
赵国华点点头：“王英姿告诉我的，估计车间里知道的人不多。”
“没所谓了。”麦仲明沉思着说，“反正我是有了污点的人，我提了什么方案，有什么成绩对我意义都不大。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就等着把我遣送回原藉。”
赵国华沉默下来。他真的不知怎么安慰或劝解时乖命蹇的麦仲明。
赵国华感受得到麦仲明目前所承受的巨大的思想压力。想想自己在全连大会挨批的那场暴风骤雨，那时赵国华连死的心思也有啊，从那以后就深深地压进了他的脑子里，到如今也是若明若暗地浮动着折磨着他，而麦仲明现在事到临头，便显得这样沉重、这样悲壮。
“小赵，我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但你不一样。”麦仲明恳切地说，“你还年轻，应该有很好的前途。我看你这两年野性未驯，其实你人很聪明，领悟力强，经过生活的磨砺，你以后过得不会比別人差。”他叹了一口气，又说，“答应我，不要把我扯出来，好吗？”
赵国华咬了咬嘴唇，无言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后，麦仲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兵工厂。不过，他并不是给遣送回原藉，而是给调到了兵工厂所在县的县城，在一个小五金加工厂当工人，还是和老婆相隔千里，两地分居。
二十年后赵国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麦仲明邂逅，他已经是一间上亿元产值私企的董事长。他告诉赵国华，发落到小县城的当年，他就放弃了那份工作和户口，只身跑回梅县老婆身边，当过挑沙工、搬运工，在街边给自行车补胎打气，背着产品挨家挨户上门推销……总之那段日子不足与外人道，历尽艰辛终于苦尽甘来。
那晚赵国华和麦仲明差不多谈了一整晚，回想起在兵工厂的生活都唏嘘不已，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