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970年,文化大革命仍在进行。中央在1月和3月又下发了两个指导性的文件,厂里的政治空气又凝重起来,各个连队都狠抓了一些典型作五一六分子批斗,自由散漫的现象得到扼制。
赵国华和他那些臭味相投的年青人,倒是躲过了这一波潮。那时他们都没有进厂,算老账也不会算到他们头上。二连只有一个年青人触了霉头,就是那个得了个胡司令外号的章红安。
章红安是个屁股长针的人,坐不住闲不住,喜欢到处跑。得益于开朗爽直为人四海的性格,章红安在各个连队都认识了不少人,也交下了很多对脾气的朋友。
章红安开的立式铣床(工人俗称之为大立铣),主要负责前头工序的平面铣削工作,干完了大立铣就停了下来,原本是要安排其他工作的,但现在人多工作少啊,章红安就理所当然地溜号了。
这一溜他溜到其他连队,又跟着朋友溜到别人的宿舍去了,而且参加了打朴克赌博。倒霉的是被人告发,十几个楞小子,被厂保卫组全逮着了。
于是章红安的报应来了。
第二天,指导员不但在全连开章红安的批斗会,还把班长叫去连部批了一顿,并且命令班长开一个星期的班后会,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好好批评教育章红安,狠刹歪风邪气。
班长从连部回来,他的脸色原本就不好看,现在更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别的班一个星期才开一次班后会,四班连续开五天,赵国华想班长一定恨得牙痒痒的,章红安这回恐怕没好果子吃。
赵国华揣摸班长最生气的,是章红安参加赌博,虽然赌注很小,只是五分、一毛的赌,但它的危害性大啊,所以班长在会上声色俱厉地批评章红安,副班长和班里的大多数都对章红安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育。赵国华也知道不能不跟风,就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
不过会上批完了章红安不算完,赵国华还得专题出了一辑黑板报,花了大量脑汁写了几篇文稿。不搞不行啊,王英姿像督战队一样贴身缠着,好像指导员还站在后面,似是督战队的督战队,逼得王英姿拉着赵国华挑灯夜战,加班搞了两个晚上才搞好。
写文稿,编快板,赵国华灵感来了,还画了一幅大篇幅的漫画,一个手上拿着菜票的青年,像哭不像哭,像笑不像笑的站在悬崖边上,悬崖下面是朴克牌,朴克牌遮掩着埋了致命的竹刺,标题就是“赶快悬崖勒马!”
指导员对这一期黑板报特别满意,表扬了赵国华,鼓励他“再接再厉,为文化大革命再立新功”。
赵国华看着自己的杰作,也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水平的,正沾沾自喜呢,回到宿舍章红安倒笑哈哈地给他拨冷水,哈,你画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像我,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这下赵国华就有点尴尬了,就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下次,下次一定画好一点。
章红安还是笑嘻嘻的,搂着赵国华笑着说,开玩笑啦,把我画像了我,我就变成小丑了,现在这样好,那个不是我,我自个看了也受教育。
赵国华也弄不清,章红安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打个哈哈算是应付过去了。
班长开会批了章红安一次,晚上和副班长一道,又找章红安谈了一个晚上,以后的班务会就没再提章红安的事。开会也是不读语录就开口讲几句生产,有时干脆放任大家开小会,熬够时间就散会走人。
碰上指导员参加班后会,班长就惨了,翻开红宝书,找出早摺好的那一页,结结巴巴的,有些字不认识,还要问坐在旁边的人。好不容易读完了语录,干巴巴的批评章红安几句又卡壳了。
指导员等得不耐烦,开口问他,才知道班长已经讲完了,于是有点尴尬。尴尬之后是更生气,哔呖吧拉就开讲。章红安背地里早就非议指导员的发言,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不过他发言大家都装着很认真听,不然让他以为你不专心开会,会把枪口调过来向你开火,谁会这么笨自己申请当靶子?
指导员是第一批进驻的军宣队,在车间呆了四年多,一直在车间担任指导员,年纪应该是二十六、七岁。有一次在会上说漏了嘴,他抽调参加军宣队的时候只是个小班长,不过腰杆挺硬,听说出席过军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和军区司令员黄永胜——现在是总参谋长了——握过手。指导员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部队连级干部了,又一次验证了人不可貌相的古语。
别看指导员瘦得像根麻杆,其貌不扬,一双小三角眼看人常常令人不敢正视,赵国华倒佩服的是他的记性和韧劲。这家伙没读上初中,在部队学文化硬是给他提高了很多,听说一部新华字典都翻烂了,而且记性特別好,老三篇能够倒背如流,你说一条语录,他可以马上说出是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段。
章红安这时倒显得老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他也常挂在嘴边的。等到指导员连班长也捎带着批评的时候,赵国华和章红安不约而同偷偷瞧班长一眼,班长那板着的脸和平常一样,心里想什么倒估不着。
五天班后会指导员参加了三次,最后一天火力最猛,全班的人差不多都挨个点了名,班长好一点,是不点名批评,不过一说埋头拉车不看路,大家就知道是批评班长。大家脸色都有点沉重,直到会议结束才舒展开来。
大家都准备走了,还坐着的班长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们听着,以后你们谁调皮捣蛋违反纪律,自己到连部作捡讨!一次通不过就两次,两次通不过就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一直到通过才回来!不要搞到连我们也挨批,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大家参差不齐地回答,声音也不响亮,有人还诧异地望着班长。明摆着班长将指导员的军,这胆子也太大了,谁知道指导员会不会又开一星期的班后会?
谁知班长还未完,还大声追着章红安问:“章红安,你听到没有?”
章红安倒不含糊,一个利索的立正,大嗓门很响亮的回答:“报告班长,听到了!”
班长一挥手:“好,通通开路,饭堂吃饭!”
赵国华偷偷瞧了瞧指导员,好家伙,真沉得住气,不知是不是讲了一个钟头讲累了不想再讲,不然没理由听不见班长提高了声音说的话。再说,“通通开路”好像是变种中国话,谁都知道出处在哪,大家都不约而同看着指导员,他的神经向来都很敏感,班长这回真闯下大祸了?
但指导员仍然没有反应,大家都赶快溜了,不然指导员回过神来又要继续开会,谁受得了?
这一轮班后会以后,奇怪的是章红安和赵国华的关系更密切起来,他不但没把赵国华编黑板报的事当作个事,还像从前一样和赵国华同进同出,过从甚密,还把赵国华是我的好兄弟这句话也常常挂在嘴边。
赵国华这才真正了解了章红安的个性,对章红安的豁达打心眼里感到佩服。自然,他也认可了章红安做兄弟的行径。
都是年轻人嘛,心胸开阔,用不着不打不相识的套路,也不用日久见人心,从一、两件事也可以窥探识人的。
做了好兄弟是要知根知底的,于是赵国华知道了章红安的家庭情况,知道了他大体情况,自然也知道了章红安原来叫章保柱。加上平时闲聊透露打探的情况,除了问章红安头上身上共有多少条毛发赵国华没法回答,其余的赵国华都能说得七七八八。
赵国华原以为,章红安改名是顺应文革潮流,有一天章红安却给了赵国华不同答案。原来章红安原叫章保柱,他念初中时,有一个女同学叫张宝珠,和他姓名谐音,老给同学取笑,文革中就跟潮流改成了这个名字。
取这个名字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妈妈原籍是湖北红安,那是林副统帅的出生地也,很荣耀的对吧?
说起张宝珠,章红安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说,张宝珠是张家五朵金花的老二,她家老大叫张金珠,老三叫张佩珠,老四叫张瑞珠,老五叫张美珠。
“张家一窝猪啊!”赵国华是脱口而出,引得章红安跟着哈哈狂笑起来。
有一天赵国华说起那天打架,章红安就说:“那天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火,你知道的打架也会上瘾,一动了手就忍不住,要打就打个痛快,也怪那小子他妈不地道,撩起我的瘾头就跑了,我不狠揍他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赵国华听了哑然失笑。打架还会上瘾?我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章红安却一本正经地问赵国华,这里没有张宝珠这个女同学,他想改回原来的名字,问赵国华有什么办法?
赵国华于是一本正经的说:“等我当了革委会主任或政工组组长,我就给你办了,大笔一挥,容易得很。”
章红安撇了撇嘴,他知道赵国华是乱侃,显得很不耐烦。
赵国华放低了声音说:“连队正抓坏典型呢,你这个时候要求改回宝啊珠(柱)啊的,不是把自己往枪口上送吗!再说你这么个胡司令身材,叫了保柱,那些坏家伙还不趁机给你起一个宝猪、肥猪之类的绰号,又得打起来了不是?红安红安,红色政权永远安全,多好,别他妈的再搞事情了。“
章红安对赵国华撇撇嘴,倒是再也不提改名字的事了。
班长嫌章红安这三字拗口,他是标准的广东顺德人,习惯了阿猫阿狗的叫人,很早就简称他为阿安,章红安自然要答应。二连青工有一百多个,自然少不了调皮的,其中一个最爱开玩笑的,不知怎么叫了他一声小安子,章红安勃然大怒,忘了挨批挨斗的滋味,于是又和人干了起来。
不过后来挨板子的倒不是章红安,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说,低级趣味的歪风要狠刹,谁再叫章红安的外号,他支持章红安揍谁。以后因为叫外号引起打架,第一个要处分的,就是带头给革命战士取外号的人。
这下章红安可得意了,他说有金牌在手奉旨揍人,谁再敢口上不积德,我可就他娘的不客气了。
指导员在大会上发了话,二连果然没人敢乱取乱叫谁的外号绰号了。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调皮蛋们倒不是真怕章红安,而是怕穿军装的权威无比的指导员。二连能打架的狠人多着呢,有好几个连章红安见了都客客气气的楞头青+狠人呢。
后来看书多了,赵国华知道了有安德海这个所谓历史人物,试和着章红安沟通交流,章红安眼一瞪,反问赵国华,安德海是谁?哪个连队的?好打得咩(很能打吗)?
娘的,问道于盲了。
赵国华挠挠头,再问那天打架的事,章红安的说法是,直觉小安子这名号不是什么好东西,直觉,你懂不懂?很深奥的,不懂我可以教你。
赵国华嗤之以鼻。没文化就没文化,直觉这东西是好教好学的?于是赵国华装着很虔诚的样子行合什礼,请章大师赐教?
章红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作势踢赵国华,却又伸手搂着赵国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一同去找人聊天呃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