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在班里挺有威信,大家都服班长管。
班长是五级钳工,锉、钻、刨、磨、刮、锯样样精通,班里所有的机床都能熟练操作,班里表尺座、刺刀座两个零件所有工序,班长闭着眼都能熟练掌握,别的老师傅对他都不敢炸刺。
赵国华分配到四班以后,看班长平时也不怎么认真管人,原因是文革开始时,有人贴出大字报,煽动大家揪斗班长,说他不讲政治,用生产压革命,是执行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典型。幸好班长有威望,而且厂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可以批斗,没有人响应批斗一个小班长。
但班长心里还是有了阴影。而且在军代表来了以后,对他也有看法,指导员对班长批评得最多的,是埋头拉车不看路,以致后来指导员一说这句话,班长就认为是批评他。
于是班长用他自己一套管理四班,你上班能完成定额他就不怎么管你。当然了,你有缺点错误,班长有时会忍,有时会忍不住提出来,但一般都是对事不对人,有了机会他才重重的说一顿。赵国华从切身的经历体会到,其实班长是脸冷心热,只是老板着的脸,那就是一个忍字了。
但是有一条,你不完成班产定额他一定给脸色你看,厂里抓得紧他就高兴,管大家也管得比平时严。章红安不好好搞生产还跑到别的连队捣乱,班长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事,所以章红安就倒霉了。
班长是直来直去的性格,较真点说是从来不会做细致的思想工作,黑着脸加粗嗓子,虽然沒指名道姓,大家也知道批的是谁,章红安的脸就马上耷拉下来了。
章红安挨了批的第三天就请了病假。
病假条是真的,有厂医务所的大红印章,有主诊医生的签名。王英姿拿着病假条看了半天,对医生填写的因患“肾炎?”两个字一个问号也产生了问号,于是亲自到医务所找陈医生询问。
陈医生就是厂政工组副组长薛国良的爱人,一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女军医,是一个对病人很耐心、很认真的人。她对王英姿说:“病人早上来看病时眼肿面憔悴,自诉浑身乏力、疲倦,从症状看很可能是肾炎,所以开了一些消炎药,让他休病假。”
王英姿指着那个“?”问:“不能确诊吗?”
陈医生摇摇头说:“厂医务所没有化验设备,不能抽血捡查,过几天情况不好转,就要考虑送病人去县医院抽血捡验,这么年青有肾病可不是玩的。”
王英姿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打道回府,把病假条交回班长夹回考勤本上,又到大立铣床那里找赵国华。
章红安休病假,班长就到连部把赵国华要回来开大立铣床,赵国华倒没有意见。一来赵国华本就是临时抽调,二来麦仲明走后,技术科又另调了一个技术员来顶替,赵国华和他混不来。
新来的技术员年纪和麦仲明差不多,也戴一副近视眼镜,块头可就比麦仲明大得多了,叫纪远平还是纪远明也没听清,反正他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赵国华就受不了,对赵国华爱理不理的,听说上海人都是这个样子,看谁都像乡巴佬。
你瞧不起我我还不想理睬你呢,所以班长一来叫,赵国华马上就拍屁股走人。原想和纪技术员打个招呼,看他昂着高贵的头颅,眼睛越过赵国华一米七二的个头遥望远方,赵国华便把那堆资料图纸往他面前一推,就回去开他的大立铣床。
隆隆的马达轰鸣和刀刃高速切削声中,王英姿大声问赵国华:“章红安是真病还是假病?”
赵国华故作严肃地对王英姿说:“书记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毛主席说相信群众相信党,还说要爱护同志关心同志,这个同志有病你不去慰问他、关心他,还要怀疑他裝病?”赵国华故作悲伤地摇了摇头,装着专心打毛刺不再理会她。
王英姿倒是笑了起来:“都说你是胡莎莎的徒弟,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呀!”
轮到赵国华向她瞪眼睛:“这是你当书记说的话?!信不信我叫上胡莎莎一齐找你算账?”说着朝六角车床那边喊了一声“莎莎!”
“嗳。”胡莎莎应了一声停了机床就走过来,笑咪咪地看看赵国华又看看王英姿,“老同学有什么好关照?”
王英姿拔腿就走。赵国华一个已经不好对付,再来一个出了名气死人不偿命的胡莎莎,她倒是忘了自己的政治身份跑得比兔子还快。
胡莎莎一边用棉纱抹手上的油污,一边对赵国华说:“你小子算是抖起来了,章红安的日子可就开始难熬喽!”
赵国华不知怎么说才好。刚进厂那阵哪有什么心思干活?反正也没人认真管,于是就和车间一大群年岁相仿的混在一堆,上班吊儿郎当,心情好就多干点,不想干的时候上班报个到就溜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晚上看书或打扑克到深夜,第二天就干脆睡懒觉不上班,到下午上班也是无精打采的。
后来厂里管得逐渐严起来,原先的造反派们好像都夹起了尾巴,这些年青人上下班也就正经了点,上班干活也正经了许多。
其实赵国华也知道当工人就是要做工,不做工也对不起那份工资,何况是责任重大的兵工厂?问题是说起工资章红安就满肚子牢骚。
章红安进厂三个月就独立顶班,半年后班长就完全放了手,因为就那么十来道工序,操作简单而刻板,学会了磨刀具园角,小学徒顶得上个大师傅。他还是拿学徒工工资18元,第二年他都把自己当作老工人老师傅了,只不过学徒工资只升了两块钱,心里莫名的就便积了一股子气。所以他后来有一个宗旨,每班都要完成定额,多出来的时间由自己支配。
他刀具磨得好——当然赵国华教了他很多,他悟性好学得也快,干活利落,定额完成很快,于是偷懒玩耍的时间也多。养成了习惯,到指导员贯彻厂革委会的指令整顿纪律,他便老是给连队点名,批得多了,他说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和指导员暗地里拗上了劲。
去年有一段时间,章红安和赵国华说了几次,想改工种。
进厂时安排章红安的工种是铣工,规定是三年转正,那时他想转为靠模铣工,学徒期是两年,赵国华当然夸他聪明有脑子,给他出了不少主意。最后他找了班长长谈了一次,班长同意了,报到连部却不获批准,再找连长指导员都没能谈下来。章红安便积攒了一肚子气,说一年少了213块6毛钱,他娘的亏大了。这一次闹病,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胡莎莎又笑咪咪的说了一阵闲话,才回去开她的六角车床。她告诉赵国华,春节回广州探亲时,亲戚介绍谈了一个对象,那男的很喜欢她,她正头疼呢,将来结了婚调不回广州怎么办?男的肯定不愿跟她到这山高路远的穷乡僻壤来。
不过赵国华看她一点也不像头疼的样子,虽然她平常也是这样笑容可掬,现在更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赵国华一直没弄明白,你一没靠山二没结婚,凭什么能调去广州?你爸妈在广州工作不假,但户籍和单位关系都在原藉老家呢,人家原来有正宗广州户藉的都不敢这么想。有人就曾私下叹道,进了兵工厂,那是活着进来,恐怕躺着才能出去了。
赵国华中午下班回到宿舍,章红安正躺在床上看参考消息,不用说是到前面宿舍的连长那里拿的。赵国华认真看了看他,并没有眼肿脸憔悴,他就笑了:“放心,死不了。”
赵国华一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耍了花招,于是放下心来。同宿舍还住着钱超雄和吴达林,所以也就没多说。
章红安从被子里掏出一本书——这一点他们倒不避忌两个复员兵,说:“明天去蓝老师家?”
赵国华瞥了他一眼:“干嘛明天才去?今晚去不行?”
“今晚不行。”章红安朝赵国华巴眨巴眨了眼睛,“花和尚叫今晚到四连宿舍呢!”
赵国华顿时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好!”
好朋友黄狗头约了几次,赵国华和章红安、谢毅都没去成,今晚是花和尚老大下的通知,也想着几兄弟好久没聚了,该去活动活动了。
章红安说,谢毅上夜班,不用叫他了。想了想又说,这个谢毅啊,最近好像越来越生疏了。
赵国华就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不求上进啊,谢毅积极向组织靠拢,这叫人各有志,你别说些乱糟糟的话。
章红安撇撇嘴,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等到下班时间到,赵国华和章红安故意拖拉了一下,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往南门方向走。赵国华还特地留意了一下,同上白班的何胜是往北门饭堂走了,才算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