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谕......”张德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响了起来。
我带着笑静静地听着这个自己等待已久的结果。无非一死,不是吗?
对不起,父亲。是我伤了凌家百年忠烈的荣耀。对不起,母亲。你最疼爱的女儿,终要先你而去了。对不起,哥哥们,我的行为恐怕是会影响到你们的前程。但是,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平安,不会因此受到过多的牵连。对不起,羲赫,只愿在你的心中,还会有我。不……不……你还是忘记我,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对不起……羲遥。可是,如果你没有那样做该多好?如果,一切能够回到最初,能够回到大婚的那个夜晚,如果那时你没有拂袖而去,如果我没有认命地甘愿在后宫中避世,如果我们能早点相遇,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我淡淡地笑起来,闭上了眼睛。
“慢。”
闻声又睁开了眼,沈羲遥再次从御座上下来,走到我身边,他的眼中有不忍,也有坚决。
“朕只想知道,为什么。”沈羲遥来到我的身边,甚至屈尊地蹲下了身。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我的目光悲戚:“皇上,你是知道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你对我父亲的不满,你所做的一切。”我垂下了头:“那些,那一切,我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我闭了眼睛:“罪妇我做了如此大逆之事,甘愿受到惩处。”
耳边传来一阵叹息,仿佛秋日里萧瑟的风拂过,我突然又想哭。
“朕对凌相……”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也罢,也罢。”
我感到身边的他起了身,那熟悉的薄荷龙涎香的气息远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这气息。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想抓住这最后的一丝一缕。
从今以后,今生今世,我将再感受不到这一切了。
“行刺皇帝,论罪当诛九族。”沈羲遥的声音再次传来,“在圣旨宣读之前,你还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恨和怨。我张了张嘴,可是却没有说话。我只想好好地看着他,将他的样子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他的身姿挺拔,他有着一副能承载一切的坚实臂膀,宽阔的胸膛,那里面是一颗包容万千的心。他的脸俊美无比,即使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也要自叹不如。他的脸轮廓坚毅,带着自信和骄傲,他的那张嘴可以说出最动听的情话,展露最和煦的笑容。他的鼻子挺括,鼻峰处尽显坚定。他的眼,那是一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眼睛,不论我身在哪里,无论人间还是地府,我知道那已经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中了,已经留在了我最深的记忆里,深邃犹如无尽的星空。
我浅浅而哀伤地笑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眼中的泪,却模糊了我的视线。
“皇上。”我直了直身子,身上的披风滑落掉落下去,有细细的风渗进来,我忽然感到了秋日的寒冷萧索。
我反绞着双手,迟疑着不去看他:“罪妇……罪妇最后……只有一个非分的想法。”我低了头去,心里却抱着一抹几乎无法抓住的最后的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
“你说吧。”沈羲遥站定了身,安静地看着我。
我轻声说道:“皇上,这件事与我凌家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是罪妇犯下的错,还请皇上看在我凌家以往的功劳上,不要牵连他们。”
我终是忍不住哭泣起来,身体轻颤,看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地上,将我的倒影迷糊开去。沈羲遥的身子动了动,一只脚几乎要迈出,可是,我只看到那袍边一动,却又缩了回去。沈羲遥没有说话,这时,张德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这才一愣,才想到他也是一直在这殿里的。
“娘娘莫哭,哭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张德海的声音很温和,一如之前对我的恭敬。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娘娘?我摇了摇头,有些困惑起来。再看向沈羲遥,却只看得到他轮廓清晰的侧脸,他的眉头微皱,好似被风吹皱的池水。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样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待看清了那是什么,心不由得一惊。他的手里,分明是一根碧绿通透的木兰样的簪子。
“上谕:大羲相国凌云麾,功勋卓著,忠君爱国。特加封为安国侯,以慰其灵。钦此。”
我一怔,这诏书……又茫然地看着沈羲遥,他却始终是不动声色,只专心看着手中那只木兰簪。我越发恐惧起来。又看了看身前的张德海,正要依礼谢恩,只见张德海又拿出一纸诏书念了起来。
“上谕:大羲户部尚书凌鸿渐,廉洁奉公,屡有功绩,特授其文渊阁大学士,尚书房行走。继安国侯爵位。钦此。”
我的眼神已是完全的不解,这两份诏书,不但不是治罪,反而是褒奖。
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思索间就见张德海又拿了新的诏书出来,朗声念道:“上谕:大羲镇西大将军凌鸿翔,赤心报国,能征惯战,勇冠三军,又功成不居,实乃栋梁,特下嫁静娴长公主为妻。钦此。”
静娴长公主乃太后亲生,是太后除了沈羲遥外唯一的骨肉,尊贵无比。二哥因着长年的驻守一直没有娶妻,如今,突然公主下嫁,对别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在我的心中,却是沉沉的压迫。
我终是克制不住了,不由站起身来,踉跄着走了两步。沈羲遥转了脸来看着我,神色是那般平静。
我止住了脚步:“皇上,这却是为何?”我看着他,手护在胸前,我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我并不为此感到开心,反而是更加担忧:“皇上,罪妇不懂。”
沈羲遥摆了摆手:“听下去。”他简单地吐出这三个字。
张德海轻轻地拉了我的衣角:“娘娘,”我回头,他带着不易察觉的笑说道:“这里还有诏书,还没有完呢。”
我安静地跪下,垂着头,看着面前大理石上雕刻的团福团寿纹样,心中却是愁心满溢。
“上谕:大羲商人凌望书,高云薄义,轻财好施,买卖公平实商人表率,特赐‘天下第一商’称号,钦此。”
我的心伴着那一声“钦此”猛得撞击着胸膛。如此,父亲和三位兄长都有了嘉奖,可是这嘉奖是完全没有来由,或者,这只是他沈羲遥的一份愧疚?
我的心突然乱了起来。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上谕:凌族主母谢氏,育儿有方,特封其为一品灏国夫人以示嘉奖。钦此。”
我一颤,母亲。父亲已去的消息应是已传到了江南三哥处了,母亲此时定是悲痛万分的吧。可惜,我该是见不到她了。
“皇上,罪妇惶恐。”我抬了头看着沈羲遥:“罪妇家族实当不起皇上你如此的隆恩。”我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说道。
沈羲遥没有立刻回答,却微微笑了笑。
“你最后的希望,不就是家族平安么?”他反问道:“朕猜的,应该没错吧。”
我哑口无言,只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他一笑,那笑犹如浓云中划破天空的金色阳光,没有任何的芥蒂。可我却始终欢喜不起来。
“若是,”沈羲遥走到我的身边,缓慢却玩味地说道:“这都是你凌家早该得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用这些换你的性命,你可愿意?”
我震了下,继而抬头看着他。
我展露出自己最美的笑容:“罪妇谢陛下隆恩。”
沈羲遥在我的笑容中失神了,一时没有回过来。
我看着他呆呆地看着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算是放了下来,慢慢说道:“罪妇先前之举,论罪当诛九族,可是皇上宅心仁厚,放过了罪妇的家人。罪妇心中十分感激。其实,只有没有牵连,罪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安心去了,更何况,皇上还给了这些褒奖。”
说完,我闭上眼睛,带着和煦释然的笑,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牵挂,侥幸的,我的家族,不会受到我的牵连。沈羲遥在我的身边停了许久,我不知他的表情,却突然感到了他眼神中的压力。
“我大羲,此时还是需要你凌家的。”沈羲遥的语气有明显遮掩后的平静。
我睁了眼睛看他,意外地发现他也在看我,且那眼睛中只有眷恋。看到我看他,他突然就换上了生气的表情,如同孩子般。
我笑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在没有负担的情况下,这个笑很柔美。
“皇上,罪妇谢过皇上。”
我真心实意地向他叩拜,坚硬的地面将我的额头碰撞得疼痛无比,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
“你真的愿意去死?”沈羲遥突然问道。
我看了看他:“皇上,这大羲律罪妇清楚,即使皇上不诛九族,也是要杀了罪妇的。”
我又淡然一笑:“不过罪妇,已经没有牵挂了。”
我闭了眼睛:“留在这世间,罪妇只感到绝望,不如一死倒好。”
“你想死?”他的口气中是不可置信。
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沈羲遥不悦愤怒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那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冷。
“你想死,你怎知朕就会让你死!”
我讶然地看着沈羲遥,他的眼中是怒火,那火似乎就要烧毁了我。他朝张德海一点头,张德海便拿出了最后一卷圣旨。
我看着那明黄颜色就在眼前,张德海上前一步,我依旧是跪着,抬起头来,上面是明黄的一片,还有一只蛟龙,威严地盯着我。
“上谕:大羲朝彰轩帝后凌雪薇,生性婉娈,性本端庄,孝惠聪敏,谦和恭谨。实乃六宫表率。特赐蓬岛遥台以彰其德。钦此。”
我猛然抬头,沈羲遥的脸却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我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想把我怎样处置。我努力想从他一滩静水的眼波里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但是,我最终还是失望了。我从那张脸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羲遥回头看着我,浮上了一层不易觉察的微笑。
“皇上,罪妇有所不明。”我跪了下去:“罪妇所犯之罪骇古慑今,众人皆可谓谋逆。即使皇上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依律罪臣也是该斩的。如今罪妇幸闻家人不受牵连,内心狂喜已不可自制,但也终是可以了无牵挂。皇上此谕一下,知实情者定要翻云弄雨,到时皇上英明受辱,安危难定,罪妇实不敢接受,还望皇上收回成命。”我的头重重地叩在远瀛殿坚硬光滑的地面上。我的话全是出自肺腑。
即使如今父亲的死我仍不能释怀,但沈羲遥不让我的家人受牵连,我便已万分感激了。
“朕说了,留你凌家,是为我大羲所用。”沈羲遥微咳了下,掩饰着他的不自然。
“至于你口中的知实情者,若你不是受人指使,那么,也就只有朕和张德海了。”沈羲遥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仰头看着他,见他脸上带着怒气:“除非,你逼朕让你去死。”
我凄然一笑:“皇上,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
我看了他一眼,那玄色龙袍肩膀处明显一边高于另一边,那夜我虽手下偏了,却一定刺得不浅。
“更何况皇上这伤,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悲凉地叹了口气:“罪妇不愿让皇上为难。罪妇的家人许对我大羲有用,皇上尚可留之。但罪妇……”
我摇了摇头,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算作一个笑容。
一只手用力地抬起了我的下巴,我就这样与沈羲遥直直地对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一个苍白如纸片般的人影。他的眼睛里,满是悲痛和忍耐。就这样我们看了对方许久,我努力地给了他一个笑容,他一怔,便松开了手。
“你笑什么?”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去,却又偏转了头看着我。
我低头用手抚了抚身上裙边的一朵苏绣碗莲,淡笑开去:“皇上,罪妇只想记住皇上的天姿,好在黄泉路上……”
我话没说完,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抬头看去,却见沈羲遥定定地站在那里,地上,是一只断成了两截的碧玉木兰簪。
“朕……”他似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朕是不会让你死的,不论你愿不愿意。”
他的嘴角生生扯上一些笑意,然后又转身直视着我,我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迫。
“你凌家对朕有用,你也一样。”他的语气已是一个帝王的无情和冰冷,看得出我先前的话深深地刺激了他。
“朕之前所有的诏书都有一个前提。”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一把拉起了我。我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了几下,沈羲遥扳着我的肩膀让我站稳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小腹上,一片柔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威严。
然后他严厉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前提就是……”
我看着沈羲遥的脸,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我却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再受自己控制。我却是在微笑,那笑容怎么也止不住。这是我自父亲去后第一次觉得,这个世间,也还有希望和美好。
“这个前提就是,你腹中的孩子安然产下,不论男女,朕都会赦免你的罪过。”孩子,原来我的孩子,还好好地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我的手不由得就搭在了肚子上,小心地,轻轻地抚摩着,脸上是和煦的笑,却有泪滑过了面颊。
沈羲遥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我却只是低着头,喃喃地说:“真好,真好。”
许久,张德海走到了我身边,用一种奇怪的温和口气说道:“娘娘,你快起来吧,一直这样跪着对孩子是不好的。”
说着就要扶起我。我一抬头,却见沈羲遥正弯腰去捡那地上已成了两段的碧玉木兰簪。他的身形有些迟疑,那双手,也微微有些颤抖。终于,沈羲遥走到了我的身边,他从张德海的手里接过了我的手,轻轻地牵引着我向寝殿走去。在他的手碰到我的手指那一刹那,我的身子有些发抖。
沈羲遥只瞥了我一眼,我便镇静下来,任他拉着缓慢地走着。一时间,周围的空气也似凝结住了一般,只有我鞋上的铃铛,发出了轻微的“叮当”声。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你都好生待在这蓬岛遥台。”
看着我在惠菊她们的服侍下,重新在床上躺好,沈羲遥不带任何感情地对我说道。我抓着被角使劲地点了点头。
沈羲遥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至于那些旨意,明日早朝即会颁布下去。当然,也是在宣布你已有身孕之后。”
我没有说话,依旧只是点着头,看着已经换过的被子上的图样,这是坤宁宫里那床百子千孙被。
“最后,”沈羲遥顿了顿,我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的脸色稍有苍白,神情也不若先前的自然。
“如今的你,只是在名义上是我大羲的皇后了。”
我一怔,旋即笑了:“罪妇知道了。”
“不要叫自己罪妇。”沈羲遥用十分不悦的声音说道:“朕已赦免了你。”
我轻叹一口气,微弯了身子道:“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我听到一声叹息,虽轻,却震人心魄。然后我看见那玄色龙袍一摆尾,就消失在我的世界中。回头,虽满室繁华,却也是满心的凄婉缠绵,如丝如缕,萦回不绝。之后的数日里,我再没有见到过沈羲遥,每日里身边是大批的宫女太监,还有太医院里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御医相随。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出过自己的寝殿,甚至没有下过那张华丽舒适的龙凤交颈牡丹花开的乌木大床。我的内心很平和,父亲的死已经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沈羲遥那六道诏书已经颁布下去,世间众人在感叹父亲去世的辉煌后,又增添了对我凌家的尊崇和艳羡。那诏书在别人眼中是皇帝的眷慰,可是在我的眼中,却是他沈羲遥赎罪的表示。
罢了,一切都忘却了吧。我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如今,我是只为我凌家而活了。还有,我的孩子。
数日里躺坐在床上,目光所及不过一室奢华,金甍琼闼,玲珑轩窗。屋内虽燃着清新的茉莉香,却因极少开窗,连日里积下了浓重的沉闷气息。
我靠在水红色榴花丝缎羽枕上,手里一针一线细细地绣着一个小孩穿的肚兜,用的是鹅黄底色,绣的是一朵粉嫩半开的芙蓉。
惠菊端了补品进来,浅笑地看了许久正专注手中活计的我,直到我停下要歇歇的时候,她才走上前来:“娘娘,先喝了这安胎药吧。”
说罢,惠菊递上了一只琥珀银边碗。我皱着眉看了看里面浓稠的墨色汤汁,此药极苦,每日里却要饮上三次,每次对我来说都好似噩梦。可是,它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平安而制,亦是为我凌氏一门平安而制。我又怎能不用?
缓慢地接过碗来,有些不情愿地送到了嘴边,却是怎么也不愿饮上一口。
惠菊扑哧一声笑起来:“娘娘还怕吃药不成?”
我摇摇头:“怕是不怕,只是这药极苦,实是难以下咽的。”
惠菊再走上前一步,拿起我搁在身旁的那个肚兜,含笑说道:“娘娘,古人云良药苦口,娘娘就是为了小皇子,也要忍耐着喝下去啊。”
我嗔怒地看着她:“谁说是皇子了?”
惠菊呵呵一笑:“娘娘怀的肯定是个皇子。”
我看着她甚是确定的表情摇了摇头:“才两个月,太医都诊不出,你又如何这样肯定呢。”
“奴婢相信娘娘怀的是个小皇子,这普天下所有的人也都是这么盼望着的。”
我笑了起来:“你这丫头,越说越大了呢。若说是你想我还信。可是别说这普天下,就单说这后宫里,又能有几个是希望我能生个皇子呢。”
说到此,我不由哀婉起来,看了看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投进的明媚秋光,心中却是一片凄凄。见我神色突然暗淡下去,惠菊似是慌乱起来。
“娘娘,真的是百姓都期盼呢。皇上已因娘娘有孕颁下赦令,凡非罪大恶极者,均无罪释放。如此看来,只要娘娘真的产下皇子,皇上更是会大赦天下的。”惠菊说得十分激动。我看着她,心里也是波澜起伏。
大赦天下……他是为了这个孩子积德吗?还是……只是为了他自己?
手搁在了小腹上,似乎已经能够感受里面那个小小的生命了。
我温和一笑,又拿起身边的那只药碗,一仰头便喝了下去。是啊,良药苦口。
惠菊笑盈盈地接过空碗,又奉上了蜂蜜水。我慢慢地饮着甜腻地方蜂蜜水去冲散那口中的苦涩。
惠菊突然就开了口:“娘娘,这肚兜绣得是不是有些大了?”
我抬头,见她手里鹅黄一片,我摇了摇头:“不大,应该是正好的。”
惠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娘娘?”
我一笑,伸出手拿过那只肚兜,看着上面那片温暖的鹅黄,那朵芙蓉还有最后一瓣未绣。随手就又拿起了针线,微眯了眼睛,一针下去,我才慢慢地说道:“这是绣给玲珑的。”
惠菊似是愣了一下。我却没有理会她,眼睛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丝线,轻盈地游走,惠菊却迟疑了很久,像是有话要说。
我一偏头:“怎么了?”
“娘娘,小公主已经被柳妃娘娘抱回去了。”惠菊轻声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毕竟也是她的孩子。不接回去也说不过去。”
心里却是一阵冷笑,柳妃此举,恐也只是为了讨得太后欢心吧。
惠菊手轻轻搓着,神色很是犹豫,嘴唇轻颤着,口中似乎还有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出。
我心突然就有些慌乱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我看着惠菊,用一种不由自主的发颤的声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娘娘,没什么事。”惠菊脸色稍有苍白,却是强带了微笑对我说道。
我一惊,她竟是这样的表情,那就一定是有事了。
“你说。”我直了直身子,目光中带着压迫看向惠菊。
惠菊却不敢看我,眼神四下扫着:“娘娘,真的没什么。”
“不说是么?”我加重了口气中的严厉,看着惠菊,突然一掀被子就要下床。
“娘娘,您这是……”惠菊慌忙走上前:“娘娘,你身子不好,是不能下床的啊。”惠菊轻按着我的肩,但我的一双腿却已下了床来,坐在了床边,身上也只着了单衣,微微有些冷。
我紧紧地盯着她:“你这般神色,若说一切正常,只当本宫是傻子了。罢了,你即不说,那本宫只有自己去弄明白了。”
“娘娘,”惠菊“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娘娘,是奴婢错了。可是,皇上有令,是不让告诉你的。”我心一紧,难道是玲珑出了什么事不成?
“你既已不小心表露了,就全部告诉本宫吧。”我淡淡地说到道,目光落在了惠菊头上的一枚景泰蓝簪花上:“你起来说吧。”
风夹杂着碎沙石一下下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小的撞击声。之前还明媚着的天此时却灰暗起来,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我已经坐在了床边的一张红木扶手椅上,身上盖着一张羊绒的薄毯,虽薄却轻暖无比。惠菊站在我面前,深深地垂着头,一双手不自主地绞着,欲说不说的样子,让我心里的担忧愈加强烈起来。身子也感到了轻微的不适,下腹有丝丝缕缕的疼痛。我却没有顾及,只是一心想知道玲珑出了什么事。
“娘娘,”在一缕焚香的轻烟飘过惠菊的脸后,她终于镇定了神色,抬头来看着我,说道:“娘娘,小公主前些日子染了风寒,高热不止,柳妃娘娘却没有及时唤来太医,后来才被发现了,却已经是难以治愈了。”
果然是玲珑。我心中一颤,手便抓紧了身上的毯子,上面细丝绣成的扶桑图案纠结在一起。风寒,高热,柳妃怎会不及时发现?她的女儿,在她的宫殿里,那成群的太监宫女哪里去了?那专门照看玲珑的丫头嬷嬷又哪里去了?
我心中愤慨激动:“公主生病,皇上一定会追究,那柳妃给的是什么解释?”
我看向惠菊,惠菊则咬了咬唇,继续说道:“柳妃娘娘说,她那日去明镜堂为娘娘你祈福了,她的身体不好,昭阳宫里的大部分侍从都跟去了,所以照看玲珑的人一时疏忽,小公主就染了风寒。”
我不由得泛上一丝冷笑,内心却彻骨地冰凉起来。为我祈福,这样的理由……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头却涌起了无限的恨。玲珑,虽不是我的孩子,可是她自出生就待在我身边,我也从未介意过她是柳妃的女儿。
我只知道她的乖巧可人,至今还能感受将她抱在怀中的那份从心底里升出的暖意。我的坤宁宫都尚有留她之处,却在她自己亲生母亲那里,没了安顿的地方。我闭着眼睛,昭阳宫里那天一定很冷,玲珑被放在小小的摇篮里,身边应该是没有照看的宫女。风掠过,她应该是哭得很响的,那张小脸也该是通红而滚烫的。可是,却没有人理会她。她的母亲,柳妃,却在所谓的明镜堂里为我祈福,那是真的祈福么?我的心一阵阵缩紧,每一下都伴着疼痛。
“如今呢?”我都听出了自己声音在发抖,那是强烈压抑后的颤抖。
我知道,只要我的手松开了,那么我的情绪就会像外面那狂风大作的天空一样,不可收拾。玲珑,柳妃……
“小公主被送进了益进馆中,皇上吩咐了太医院全力医治小公主。”
我心头骤然一松,有了沈羲遥的金口,那些御医一定不敢不尽心的。
“柳妃那边如何表示?”我微微松了手,看着蕙菊问道:“为何她不让玲珑在昭阳宫中医治?”
“柳妃……”蕙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柳妃那日在明镜堂中也受了些风寒,怕过给小公主,于是……”
她看了看周围,又压低了声音:“可是奴婢听说,柳妃是想用小公主和她自己的病,让皇上对你的注意力分散一些的。”我冷冷一笑,分散?
若她柳如絮真的聪明,就该好好抚养玲珑。玲珑虽然是个公主,但却是大羲第一个子嗣,意义非凡。我今后不论生下的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是嫡子嫡女,谁都无法企及,也就只有皇长女,才有些分量的。
“现在有谁在那里照应?”我想了想又问道。
如果柳妃真的要用玲珑的病做文章,那么就一定不会让她很快好了的。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如何受得了病痛的折磨?若是益进馆中有可靠的人在,我也能第一时间里获得一些消息,再从中转圜。
“是柳妃娘娘身边的绯然。”惠菊小声回答着。
我一震,猛地看向她:“为何不是芷兰?她不是一直照应着玲珑么?”
惠菊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嘴,终于还是慢慢回答道:“娘娘,这些是我随娘娘上岛之前的事了。其他的,也都是听送吃食用具的内务府太监们讲的。至于为何芷兰没有跟着公主,奴婢大胆猜测,柳妃娘娘是不会让咱们的人跟着公主的”
我点了点头,朝她笑了笑:“也是我担忧玲珑过甚,为难你了。”
她慌忙摇头:“娘娘这样讲,可要折煞奴婢了。”
我摆摆手,从鬓间取下一枚累金丝红宝石海棠花的压鬓递给她:“这是赏你的。”
蕙菊连连摇头:“娘娘,奴婢不能收。”
我将宝石花放在她手心中:“这不是为了什么。”我的目光落在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上,“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你们恐怕也不比本宫经历得少。你也知道,皓月做了美人,我身边就再没一个可以放心的人。除了你。”
“这是奴婢的荣耀。”蕙菊伏在地上。
我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本宫的意思。”
我拿起桌上的一盏药茶慢慢喝着:“本宫为何在这蓬岛瑶台上休养,却不是皇后的坤宁宫里?本宫当初又是为何进宫?这些想必你们都是有所耳闻的。如今本宫父亲也已故去,皇上对本宫的宠爱,本宫不敢保证还是否能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