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母亲的葬礼被安排在了孙重葬礼的后一天。
短短四十八小时内,我接连送走了两位曾给予过我生命的人。而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
我没有让自己掉一滴泪。
我怕泪水会冲淡悲伤,稀释痛苦。怕泪水会让我忘却愧疚。
而在我的余生里,就应该永远背负着这些才对。
至于宁宁……母亲的死和她确实有关系,但……根源还是在我,毕竟我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我想再和她聊聊,但她的手机却始终打不通。
胡波告诉我,在那之后许宁宁和赵严磊就再也没去过补习班,而南国咖啡厅
也再没开门营业过。
许宁宁,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并不愿把一切都归咎到宁宁的身上。
是我的自卑,自私和疯狂,造成了这一切的后果。
我不配再拥有任何幸福……
我决定告别现有的一切。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用最辛苦的方式活下去。
父亲得知我的决定后,竟然没有阻拦我。只是塞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自己保重。
看来他也不是很想看见我……
我退了学,也离开了家。准备独自南下。
出发的那天,来车站送我的人只有胡波一个人。
他的表情和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老邢,真不回来了?]
[嗯……短时间内不回了。]
[那……我的球星卡怎么办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只能再欠你一阵了,但你放心,这辈子我总能还上的。]
[好吧,那我先记着。现在是十一包,年利率给你算百分之十二,利率得叠加计算。]
[行,都按你说的办!]
他推了推眼镜说道:[那你给我写个欠条吧。]
[老胡,不至于吧!]
[没有欠条的话,我怕你……忘了回来。]
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当下拿出纸笔写好了欠条:
[邢晓声欠胡波NBA球星卡十一包,承诺此生还清,年利率为12%,按复利计算。立字为据!]
我们各自签了名,一式两份,一人一张。
胡波收好了欠条,冲我伸出了拳头。
[不许赖账啊!]
我也伸出拳头和他的拳头碰在了一起。
[绝对不会!兄弟,谢谢你来送我!]
[你保重!]
[你也是!]
84
一间昏暗的旅馆客房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为自己烧伤的左手换着纱布。
这时,手机响了,他立刻接了起来。
[喂……]
[咖啡厅这边的事我已经处理妥当了。钱我也给你打过去了。另外,许宁宁和赵严磊昨天已经顺利到了加拿大,具体地址我稍后发给你,明天你就可以动身了。]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哦?为什么不?]
[你之前言之凿凿的告诉我不会出问题的……结果呢?宁宁差一点就出事了!]
[所以……她出事了么?]
[……]
[这就是我们做事角度的差别了,我保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
[如果我们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不光宁宁会获得幸福,你也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活的那么憋屈了。]
[过去……哼,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别说……我对你还真是有些了解的,你做的过的那些事我也大概都知道,像是什么……篡改鉴定报告啦……抢救不当啦……]
[你!!为什么会……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相信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是合作伙伴!对么?蔡老板?哦……不!应该是……关医生!]
85
南下的列车缓缓开动了。
窗外的景色开始流动了起来。
我放空自己,想让那些灰暗的记忆也随着远去的站台一起留在西河市。
可肩膀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却总是在提醒我:休想摆脱自己的罪孽……
几个小时后,列车停了下来。
这是个很小的车站,月台上杂草丛生,顶棚和立柱上全都遍布着锈迹。显然有很长时间没有进行过维护了。
要不是火车停靠在这里,我还以为这车站已经废弃多年了呢,
斑驳的站牌上写着两个字:[羽城]。
我之前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一座破败的无名小镇……倒是个适合“流放”的地方。
我决定在这里下车。
就在这里,像株野草一样,悄悄苟活下去吧。
走出了车站,街上的风格和车站里基本一致。到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连人都看不到几个。
街边的店铺基本都已经关门了,有的甚至连门都没有了,一片萧条景象。
走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到了一个仍在营业的饭馆。
店老板大概也是许久没见过外来的客人了,非常健谈。通过他的热心介绍,我对羽城的情况有了基本的了解。
这是一个常住人口不足两千人的小县城,而且这个数字仍在逐年减少。
县里的年轻人,几乎全都出外求学或是打工了。但凡能在其他城市能站住脚的,都把家里的人接走了。如今,还留守在这里的,都是些实在没能力外出谋生的,还有上岁数的老人。
其实,羽城县十几年前之前也曽辉煌过。
当时,这里的矿产资源丰富。县城里有五座大型工厂。大批涌入的工人和家属,让羽城成为了方圆百里内最让人向往的繁华之都。
但随着矿脉的枯竭和时代的发展,五座工厂如今已全部废弃了。
不同于其他偏僻的城镇,这里的建筑很密集。尤其是在车站和工厂附近,到处商铺林立。不难想象,当年这里有多么繁华。
但也因这些鳞次栉比的破败建筑,使得如今的羽城像是一座被时代遗忘的废墟。
由于交通不便,物资稀缺。这里的物价并不低,不过房租倒是出奇的便宜。
我在一个废弃工厂的附近租下了一间10多平的小房子。一年的房租只有一千块。
总算是有了住的地方,接着就是想办法在这儿活下去了。
还好。过了不到一周,我就在县城唯一的物流服务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公司加上我一共就六个人,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在这里,我也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幺六子。
又是六,还真是巧……
公司里的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所以也无从谈起职位的划分了。但因为没有竞争,大家都没什么压力,每天懒懒散散的,却也其乐融融。
渐渐地,我喜欢上了羽城,这里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商场,没有学校,也没有写字楼,甚至除了县城里的一家网吧外,其他地方连网络都没有。
现代社会里,已经很难再找到这种“荒原”了。
我换了手机号码,也换了新名字。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每天除了上班的时间外,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发呆,麻木的过着日子。
而我的全部社交,也就只有公司里的五个同事。
即便是这五个人,我也只和负责带我的老吴师傅会多聊几句。
老吴师傅是个健谈的人,经常给我讲他家里的故事,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几年前就在城市里定居了,想把他接过去一起住,但老吴却舍不得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家乡。如今,女儿读完大学也留在了城市里,他却依然在这里守着。
老吴平时有两大爱好,一是做陶艺,二是打弹弓。他在家里还专门收拾出了一个很大的房子,做为他的陶艺工作室,而出了陶艺室的后门,就是一片林子,他在树上挂了很多靶子,用来练习弹弓。
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两个项目。
因为做陶艺和打弹弓都需要保持专注,能让我暂时地放空自己。比起发呆,这样能让我更好的打发时间。
转眼到了年底,我并没有回家过年的打算。我怕遇到亲戚,朋友,同学,遇到和之前生活有关的任何元素。
我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说我不回家过年了,他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过年的那几天,我终日闷在陶艺室里做陶器。
老吴师傅看我一个人可怜,便招呼我去他家一起过年,顺便也认识认识他的女儿。
但我婉拒了,我真的不想和任何人再去建立新的羁绊了……
上班,回家,去陶艺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日复一日。就像是陶轮上旋转的黏土,始终沿着固定的轨迹运转着。
不知不觉间,四年的时光过去了……
要不是因为公司发生了变故,这样的日子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这一年,刚过完春节,公司里就传来了重大消息。
著名的国际地产开发商“百塞科集团
”突然宣布要投资羽城,要将这里改造成为艺术特色小镇。而我们的物流公司也已经被并入了百赛科旗下的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内。
这意味着,本地的产业格局将发生巨大的变动。
对于羽城来说,这是件好事。可对我来说,这个能让我内心平静的乐园,可能也就此消失了。
又要再去找新的“流放之地”了吗?
但如今,我却有些舍不得已经熟悉的羽城了……先看看形势再说吧。
今天,上级的物流公司派来了工作人员,要和我们这些本地老员工进行对接。
想不到,带队的竟是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
这么大的企业为何会派个小姑娘带队到如此偏远的地方呢?
后来,我惊人的发现,这姑娘对羽城的一切都非常熟悉。而且,除了我之外,公司里的五个人好像都认得她。
视察完了县城里的工厂旧址,我们回到公司正式开了见面会。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留着短发,活力满满的女孩,正是老吴师傅的女儿。
[大家好,我叫做吴清清,今年刚刚毕业,作为这个县城里土生土长的孩子,能有机会参与家乡的重建我感到无比的荣幸,希望以后能和各位一起共同打造我们崭新的家乡。]
[行啊!清清,大姑娘样了,老吴,以后我们就靠你姑娘啦。]
她咳嗽了一声。
[那个……咱们在工作场合都是同事,没有什么叔叔爸爸的,你们叫我小吴就行。诶?爸,她是谁啊?]
老吴师傅笑了笑。
[刚还说没有爸爸呢,来来来,小吴同志,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老吴把我拉了过来。
[这是我们这最年轻的小邢同志,小邢这是……小吴同志!]
[哦,你就是我爸……不对,是老吴说的,天天闷在陶艺室的那个人啊,你好!]
吴清清爽快的朝我伸出了手,我只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算是完成了握手。
[你好,我是……邢幺六!]
[啊?你真叫幺六啊!诶?等等!我怎么看你那么眼熟啊!]
86
[你是……邢晓声?]
这名字听起来好陌生,又好刺耳……
见我没说话,吴清清又仔细的端详起了我的脸。
[错不了的,邢晓声!你头发长了,还留了胡子……但肯定就是你!]
吴清清的话让我不知所措,连谎话都没顾得上编。
[我们……以前见过么?]
[当然见过啊!我们是一个班的啊!当年的迎新晚会上,我还让你上台唱歌来着呢。还记得吗?]
[迎新晚会……]
[还有!那天我在开水房打水,不知道怎么用学生卡,还是你教的我呢。想起来没?]
她说的事,我倒是想起来了,但我对她的脸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毕竟那段时间里我脑子里唯一的异性只有许宁宁……
[哦……想起来了,文艺委员吴清清。]
[对阿对啊,就是我!唉?我一直想问你,后来为什么突然就退学了啊?]
[呃……家里出了有点事……]
看到我面有难色,老吴师傅赶紧过来帮我解了围。
[小吴同志,咱这会是开完了么?怎么聊上了?]
[哦哦哦!不好意思啊,咱们先说正事……]
会议这才重回了正轨。
散会后,吴清清再次找到了我。
[邢……同志,那个……我刚才有点冒失了,对不起啊。]
[没事,但是您能别这么叫我吗,这也太复古了。]
[那……诶!我记得你是五月份的生日吧?]
[是,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文艺委员吗,看过班上同学资料的……那个……你比我大半岁,我就……随着我爸,管你叫六子哥吧,好么?]
[行!总比邢同志听着顺耳。]
这女孩儿竟然连我的生日都能记住,我却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但我仍不想和她产生任何交集,因为……她毕竟和我的过去有关。
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吴清清一直很忙,既要跑现场又要回公司开会,跟我也碰不上几次面。
而特色小镇的项目进展,却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县城里一下就多了好几个热火朝天的工地。上级也派了更多的人到了公司里。
之前安静的羽城,渐渐热闹了起来。
唉,也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一天,我正从公司往陶艺室走着,看到在我前面不远处,有个人正拄着拐杖在路上走着。
因为路面不平,他每走一步都要找准拐杖的落地点,看起来格外的艰难。
突然,他的拐杖在接触地面时打了滑,整个人立刻失去了平衡。
我忙抢上前去扶住了他。
[谢谢……谢谢你!]
这声音竟如此耳熟,在哪听过呢……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打断了我的回忆,是从他背着的包里传出来的。
这包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啊!
这时,他回过了头。
我们四目相对,同时吃了一惊。
[邢!我终于找到你了!]
87
眼前这男人……竟然是柳屹!
他还没有被抓吗?
相比四年前,他明显消瘦了不少,也沧桑了不少。腿上的伤想必就是当年从山上摔下去时留下的。
看到是我,他迅速挥动拐杖,精准地打在了我的膝盖上。我顿时倒在了地上。
随即,柳屹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认得……那正是曾经扎在了孙重手臂上,也曾经给我留下伤痕的那把匕首。
他左手拄拐,右手反握匕首,朝我扑了过来。
我倒在地上,四肢并用,不断后退着,却还是被他追上了。
熟悉的压迫感再次来袭,同样的人,同样一把匕首,再一次让我逼近了死亡的边缘。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
柳屹的身子随之一抖,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去,一个短发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段钢筋,正站在他身后,是吴清清!
柳屹站起身,举刀直奔吴清清而去。
就听“当啷”一声,柳屹手中的匕首应声掉落。
[闺女别怕,爹在呢!]
我回头望去,老吴师傅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手中弹弓正对着柳屹。
这时,公司的几个同事也跑了过来。大家一拥而上,控制住了柳屹。
被按在地上的柳屹仍在拼命挣扎,同时,嘴里不断咒骂着。
[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看着柳屹那扭曲的脸,我攥紧了拳头。
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此时,比起报仇,我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利用他。
我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清清跑过来扶住了我。
[邢!!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一边一直有运气在?为什么?]
被按在地上的柳屹仍在大吼着。
我冷冷地说道:[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哥不是我杀的!]
[我不信!我看到了,就是你!]
对!就是那个神秘的视频改变了故事的走向!
[好!把你看过的那段视频拿给我看看!]
[我这里没有,是他拿给我看的!我看的清清楚楚!]
[他是谁?]
[我不告诉你!]
我在吴清清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他身边。
[柳屹,我不知道那视频到底是怎么来的。但我之前就说过,我没有理由要杀死你哥哥啊!]
[我不知道!你说谎!]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因为龚崇明?还是因为齐广军?就算是我真的和这些事有关……你冷静的想一下,你哥还没来找过我,就已经出了事。难道我事先就知道有个侦探会来查龚崇明,所以提前对他下手了吗?就因为一个视频你就认定是我?难道你没怀疑过那个视频的真实性么?]
[你是说,视频……是假的!]
[你真是蠢的可以,所以才会被人利用!]
[我不相信你的说法!视频里……你的脸,一模一样!]
[好,那我问你,警方也在积极寻找杀害你哥哥的人,给你看视频的人为什么不把这段视频交给警方呢?]
[那是因为……我哥哥不是这个国家的人,而且他的身份……查不到的,所以你们国家的警察不会管他的事。]
[柳屹,你比我想的还要蠢!不管你哥哥是哪国人,之前又是什么身份,他既然是在这里被害的,我们的警方就一定会立案侦查,不信你可以去警察局问啊,看看你哥的死有没有被立案!]
[那又怎么样,他没有给视频到警察,又怎么样?]
[唉……说你蠢吧……如果这个人对我有恨意,那么为了让我被抓,他在第一时间就应该把视频交给警察。因为那时,他肯定不知道死者还有个要为他报仇的弟弟吧?但是他没有。要说这个人不把视频给警方是为了袒护我的话,就更不对了。他给你看了视频后,明知道你要杀我,既没通知我,也没通知警方,这合理吗?]
柳屹似乎听进了我的话,在认真思考着。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那段视频就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柳屹!因为你蠢,所以被人利用了,而利用你的人才最有可能是杀害你哥哥的凶手!]
柳屹的眼睛瞪大了,他在地上剧烈的挣扎,同时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现在可以告诉我,他是谁了么?]
柳屹咬牙切齿的吐出了三个字。
[赵严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