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北的山道,头一次这么热闹。
独立旅的卡车,发动机扯着嗓子轰鸣,黑烟像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张大彪叉着腰,站在路中间,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都他娘的给老子精神点!”
“尺子拉直了!这路有多宽,路面是石头还是土,都给老子记清楚了!”
他吼得震天响,生怕十几里外的山头听不见。
一个战士拿着个本子,煞有介事地在上面写写画画,嘴里还大声地跟同伴商量。
“营长,这段路不行,太窄了,旅长的吉普车过来都得小心,更别说卡车了。”
“是啊是啊,我看东边那条路就不错,又宽又平!”
他们的声音没有丝毫遮掩,在空旷的山谷里传出老远。
另一拨战士,则扛着铁锹和镐头,叮叮当当地清理着路上的碎石,甚至还假模假样地把一处小小的塌方给修补了一下。
动静搞得极大。
这出戏,已经唱了整整一天。
按照耿忠的剧本,三条通往大孤镇的预设路线上,都有这样一支“勘察队”在大张旗鼓地“作业”。
今天在这条路上测量,明天又跑到那条路上清理路障,把“犹豫不决”的姿态演得淋漓尽致。
李云龙的吉普车,更是成了最忙碌的道具。
上午,它还在最西边的山坳里卷起一阵黄土,李云龙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到了下午,这辆车又“瞬移”到了东边的河谷路口,李云龙正跟沿途村庄的老乡“了解情况”,声音大得半个村子都听得见。
整个独立旅,仿佛都在为旅长赴宴这件“大事”,忙得团团转。
所有人都知道,李云龙要去赴楚云飞的鸿门宴了。
所有人都知道,独立旅正在为选择哪条路而发愁。
这张用喧嚣和烟火气编织成的大网,已经明晃晃地撒了出去。
……
与山下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巅之上的死寂。
魏和尚像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岩石,一动不动地趴在悬崖的边缘。
冰冷的岩石,硌得他骨头生疼。
他已经在这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潜伏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嘴唇干裂,起了白皮。
胃里空得像有团火在烧。
但他只是在喉咙实在干得快冒烟时,才用舌头极其缓慢地舔一舔水壶盖上凝结的露水。
他和另外两名队员,是三天前就秘密潜伏到位的。
在勘察队出发的前一个深夜,他们就像三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是耿忠计划里,那根最隐蔽,也最致命的鱼钩。
魏和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将眼睛凑到了望远镜的目镜上。
这具望远镜,是耿忠的宝贝。
镜片是耿忠亲手打磨的,用的是从缴获的德制莱卡相机上拆下来的镜头。
清晰度,远超日军配发给特种部队的制式望远镜。
透过镜片,对面数百米外的山坡,仿佛就在眼前。
每一棵树的纹理,每一片草叶的摇曳,都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篦子,一寸一寸地梳理着对面的山林。
他在找。
找任何一丝不合常理的痕迹。
一丛被压倒后,没能恢复原状的灌木。
一块颜色和周围环境有细微差别的“岩石”。
一处本该有鸟雀,却死一般寂静的树林。
甚至,是一片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被踩踏过的泥土。
这是猎人与猎物之间,最极致的耐心比拼。
比的,就是谁先露出破绽。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烈日当头,将岩石烤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汗水顺着魏和尚的额角流下,淌进眼睛里,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没有眨眼。
甚至连动一下擦汗的念头都没有。
他只是任由那股刺痛感,刺激着自己的神经,让大脑保持在绝对的清醒状态。
蚊虫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甚至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贪婪地吸食着血液。
他依旧一动不动。
仿佛他已经和这片山,这块石头,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就是山的一部分。
他就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
旅部,临时搭建的指挥室里。
空气同样凝重。
耿忠站在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神情专注。
地图上,三条路线的情况,被不同颜色的标记实时更新着。
“报告!‘一号鱼饵’报告,东线道路勘察完毕,路况较差,已开始返回!”
“报告!‘二号鱼饵’报告,西线桥梁发现一处隐患,正在组织抢修!”
通讯员的声音,不断打破室内的寂静。
这些都是演给敌人看的“进度报告”。
而在另一个频道,来自魏和尚他们的信息,则简单到只有一个词。
“猫头鹰报告,一切正常。”
“山猫报告,一切正常。”
“猎犬报告,一切正常。”
耿忠听着这些报告,面无表情。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几个被他用红色铅笔圈出的,最适合设立观察哨的制高点上,轻轻敲击着。
他在等。
等那只狡猾的“鼹鼠”,从洞里探出头来。
他知道,敌人一定在看。
就在他视线的某个盲区,就在魏和尚他们望远镜的某个死角。
那双阴冷的眼睛,一定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像毒蛇一样,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时间越久,潜伏队员们面临的生理和心理压力就越大。
但同样的,敌人的耐心,也在被一点点地消耗。
这是一场意志力的对决。
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
……
太阳,一点点地向西沉去。
金色的余晖,给连绵的山峦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
山风开始变得有些凉了。
魏和尚的身体,已经被岩石吸走了大量的热量,开始感到一丝僵硬的寒意。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望远镜片上凝结,又迅速散去。
又是一天。
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是判断失误了?
还是这伙鬼子,比想象中还要狡猾,还要有耐心?
就在魏和尚心里闪过一丝烦躁,准备做最后一次例行观察就结束今天的工作时。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在望远镜的视野中,对面山坡一处极其隐蔽的灌木丛里。
那里他已经反复观察过不下五十遍,没有任何异常。
可就在刚才,就在夕阳沉入山脊的最后一刹那。
一抹微不可查的闪光,从那片浓密的枝叶缝隙中,一闪而逝!
那光芒很微弱,也很短暂,就像是什么东西,恰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射了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
可能是一片沾了露水的叶子。
也可能是一块表面光滑的石英石。
但魏和尚的直觉,他那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猎人直觉,却声嘶力竭地告诉他——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