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的窑洞里。
那盏昏暗的马灯静静燃烧着,将耿忠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面前,那块画着“鬼画符”的木板像一封战书,被他狠狠拍在桌子上。
“政委!办!必须马上办!”
看着耿忠这副前所未有、近乎失态的激动模样,赵刚先是一愣。
随即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将目光投向了那块木板。
那上面,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优美抛物线和各种奇怪的箭头符号。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听着耿忠,将那堂彻底失败的课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耿忠的语气里充满了挫败与无奈,更有一种被现实狠狠撞了一下腰的清醒。
“政委,我错了。”
耿忠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我以为我能教他们。”
“可我发现,我连怎么跟他们说话都做不到。”
“我跟他们讲‘力’,他们问我重不重。”
“我跟他们讲‘抛物线’,他们问我能不能吃。”
“这不是他们笨,是我蠢!”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道墙,是一道天堑!”
“这道天堑不填平了,我脑子里就算有再多的东西,也都是一堆屁用没有的垃圾!”
赵刚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反而是一种深深的、刻骨的——
共鸣!
耿忠所说的困境,他又何尝没有遇到过?
他想跟战士们讲革命的理想,讲马列的理论。
可战士们连报纸上的大字报都认不全。
他想跟战士们分析国内外的形势。
可战士们连中国地图上有几个省都搞不清楚。
这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几乎贯穿了他整个政工生涯。
他一直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是他的工作方法还不够接地气。
可今天,耿忠,这个他眼中近乎“全能”的技术天才,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而且比他遇到的还要尖锐,还要致命!
赵刚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
这是这支部队、乃至这整个民族最深层次的一个根本性问题!
——文化的贫瘠!知识的荒漠!
而耿忠用他那堂失败的课,用他那块画着抛物线的木板,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将这个血淋淋的、一直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忽略的伤口,给彻底剖开了!
赵刚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耿忠面前,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耿忠同志。”
他的声音无比郑重。
“你没有错。”
“你不仅没有错,你还为我们独立团指出了一个比任何军事胜利都更加重要的前进方向!”
他看着耿忠的眼睛,那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欣赏和激动。
“你放心。”
“这件事交给我了!”
“这不仅是为你技术科培养人才。”
“更是为我们独立团,为我们这支人民的军队,培养未来的希望的种子!”
……
第二天。
独立团支委会紧急召开。
会议地点还是那个简陋的指挥部。
李云龙、赵刚和几个主要的营级干部悉数到场。
耿忠也破天荒地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列席了会议。
气氛有些奇怪。
所有人都看着赵刚,不知道这位一向温文尔雅的政委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什么。
赵刚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
“同志们,今天召集大家来,是要讨论一个我认为比我们下一场打什么仗都更加重要的问题。”
他站了起来,将一份他连夜起草的决议念了出来。
“《关于在全团范围内立刻开展技术扫盲运动,并成立独立团军事技术夜校的决议》!”
决议念完了。
指挥部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赵刚这“天外飞仙”般的一笔给搞懵了。
技术扫盲?
还成立夜校?
这是要干啥?
咱们是打仗的部队,又不是村里的学堂!
过了半晌,还是张大彪这个直肠子第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
他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那个……政委。”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
“我不是反对您啊。”
“可是现在战事这么紧张,小鬼子天天在外面扫荡。”
“咱们的战士们白天要训练、要站岗、要挖工事,累得跟孙子似的。”
“晚上好不容易能歇会儿了,您还要让他们去上课,学什么‘之乎者也’?”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这不现实”。
“他们哪有那个精力啊?”
“再说了政委,学那玩意儿有啥用?”
“是能让咱们的刺刀捅得比鬼子更快啊?”
“还是能让咱们的腿跑得比子弹还快啊?”
张大彪的话虽然糙,但却代表了在场相当一部分基层军事干部的最真实想法。
学习?
学习有啥用?
打仗靠的是枪杆子、是刀把子、是弟兄们不怕死的劲头!
“是啊政委,战士们太累了。”
“我看这事是不是等打完仗以后再说?”
几个连长也跟着小声地附和。
一时间,整个会议的风向都偏向了反对的一方。
赵刚成了孤家寡人。
但他没有丝毫慌乱。
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怒气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所有人都说完了。
然后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了。
“大彪同志,你的问题问得很好。”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然后走到张大彪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问你,李家坡那一仗,772团的战士刺刀捅得慢吗?腿跑得不快吗?”
张大彪一愣,哑口无言。
赵刚又走到了指挥部的中央。
他拿起耿忠带来的那块画着抛物线的木板,高高举起!
“同志们,你们再看看这个!”
“这是我们未来的武器,它打出去的炮弹飞的就是这么一条线!”
“可我们的战士连这条线是什么都看不懂!连最基本的远近都算不出来!我问你们,就算我们把比鬼子更厉害的炮发到你们手上,你们会用吗?!”
“难道就指望每一次都让耿先生跑到你们炮兵阵地上去,手把手地教你们吗?!”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那些之前还持反对意见的干部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刚的语气开始变得激昂!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指挥部里振聋发聩!
“同志们!”
“我们要搞清楚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我们建立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是只知道烧杀抢掠的土匪吗?不是!”
“是只知道听命令当炮灰的军阀部队吗?更不是!”
“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是一支新型的、有理想、有文化、有信仰的人民军队!”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眼神里燃烧着理想主义的熊熊烈火!
“我们的战士,不能也绝不应该是一群只会打仗的莽夫!”
“他们应该是懂得自己为何而战、懂得用科学用文化来武装自己头脑的、真正的革命军人!”
“所以,扫盲!学习!”
“这不仅仅是为了打仗!更是我们思想政治工作最重要的一部分!”
“是我们这支军队区别于所有旧军队的最根本标志!”
一番话掷地有声!
将“办学”这件事从单纯的“技术需求”,瞬间就上升到了“建军思想”、“政治路线”的无与伦比的高度!
在场的所有干部都被赵刚这番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慷慨陈词给彻底镇住了!
他们无言以对!
就在大家还在犹豫、还在消化的时候。
一直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的李云龙,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砰!”
那声音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站了起来,走到赵刚的身边。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带着血腥味的眼神扫视全场。
“政委说的对!”
他的开场白简单粗暴。
“老子不管你们听懂了多少大道理!”
“老子就知道一件事!”
他一指旁边的耿忠。
“耿小子说他需要能看得懂图纸的人!”
“那咱们就必须给他!”
“谁他娘的也别跟老子说没时间、没精力!”
他一瞪眼,那股子不讲理的土匪气又上来了。
“这夜校必须办!”
“而且要大办!特办!”
“从今天起,谁他娘的敢在夜校的课上偷懒,敢不听赵政委和耿先生的话!”
“老子就亲自拿着鞭子去抽他!”
“都听明白了没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用理想和理论从思想上征服你,一个用鞭子和命令从肉体上威慑你。
这……谁还敢有意见?
“是!明白了!”
所有干部都“唰”的一下站了起来,轰然应诺!
“关于开办技术扫盲夜校的决议”,正式全票通过!
并被列为独立团当前最重要的政治任务!
赵刚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当场宣布。
“我赵刚,将亲自担任我们独立团军事技术夜校的第一任!”
“校长!”
他又看向耿忠。
“耿忠同志,将担任我们夜校负责‘格物致知’,也就是科学课程的首席教员!”
一个将彻底改变独立团、乃至改变整个根据地未来的伟大计划,就此正式启动!
然而就在决议通过,所有人都干劲十足的时候。
新任的“赵校长”却立刻发现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也是最棘手的难题。
他找到了正在为课程内容而兴奋的耿忠。
他手里空空如也。
“耿忠同志。”
赵刚的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场地我们可以用那个大窑洞。”
“学生我们可以从各连队抽调。”
“可是……我们用什么来教他们呢?”
“我们连一本最基础的、适合战士们看的教材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