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蓝天下,行人们远远地看见屏东渡口上停着一个庞然大物,船头昂船尾高,气派十足。
船艏正面是巨大的虎头浮雕,两舷有凤凰彩绘,艉板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
很多人上上下下搬运货物的,从旁指挥的是金发碧眼的老外,一个身形高瘦的人在主导全局,气派怡然,是泰森。
这艘船,便是泰森的商船。
林千然没想到泰森此前邀请她回中原的事,今天会付诸行动。
苏怀生脸色有些不好,林千然对他多少也有点愧疚,自己突然提出要走,委实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他的脾气一直都不好,眼下能憋着没对她脱口大骂,已经让林千然十分意外。
他硬邦邦地塞给她一袋东西,粗声粗气言道:“这是师父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师父可真没料错,他便知道你在这里待不久!”
苏怀生把东西塞给她转头就走,林千然赶忙喊:“怀生……”
苏怀生顿了顿脚步,林千然深深叹息,“对不起,你保重。我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苏怀生重重哼了一声,大踏步离开。
林千然有些无奈,真的是个坏脾气的男人……
她过了半晌才打开那个包袱,里面,一只手枪,以及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林千然翻开看着,如获至宝,把它收进了怀中。
开船了。
林千然站在甲板上,远远地眺望着那边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它们变成了看不见的黑点。
林千然很觉得惘然,看着那碧波浩渺里江帆点点,心也跟着载浮载沉起来。
中原大地,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
……
黔地,贵州。
菱花馆院墙粉白,样式玲珑,宅院中很是安静。院中的合欢树姿势优美,叶形雅致,树冠开阔,粉红色绒花吐艳,让人感觉轻柔舒畅。
一个妆容精致自带风情的年轻女子沿着长廊走着,走到前方的屋子停了下来。
采梦轻轻推开雕琢精细的木门,未发出半点声音。一股香气扑来,不淡不腻,极其温软。
地上铺着的丝毯柔软而厚实,脚踩上去软和又静谧,从房门进去,金炉吐香,红帐低垂,正红的颜色,光照并不明亮,看着隐约又暧昧。
“公子。”采梦轻唤一声。
帐中的人动了动,缓缓从床上支起了身子,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着,多了几分疏狂的味道。
“可要采梦伺候公子更衣梳洗?”采梦嘴角微微含笑,声音中也带着万种风情。
帐中人声音清冷又疏离,“不用,你且出去。”
采梦踢了冷板凳,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变化,神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采梦走到外面,拿起桌上的茶壶,纤细的手指细细地把玩着瓷白的杯子。
一盏精致的茶杯、小巧的银勺、一个茶壶,一个玉坛,一壶茶过了第一遍水,醇香的茶就落在了杯子里。
正这时,男子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身上着一件半旧的宝蓝长袍,身上没有半件饰物,高健挺拔的身姿并没被这身蔽旧的袍子所遮掩,一脸络腮胡子覆盖了三分之二张脸,一双幽深的俊目锐利又尖刻。
他大方地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一杯茶,轻轻抿着,前味微苦,中间清香,而后润泽于唇色喉肺,茶味深刻,引得他心里微微泛起了涟漪。
采梦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看着他,丝毫不掩自己眼神中的打量意味。
这男人,怎么看都那么有男人味。
贺云修放下茶杯,却未有任何评价,只淡淡开口,“有新进展吗?”
采梦语气平淡又干脆,“没有。”
贺云修的眼眸变得更幽沉了几分,“那你来打扰我作甚?”
采梦神色带着一丝似笑非笑,“虽然没有找到林小姐的踪迹,但是,却又旁的消息……郁凡雪来了。”
贺云修的神色骤然又变了,脸色难看了几分,眸中闪着一股倦乏和不耐。
采梦料定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眉眼间蒙上一层幸灾乐祸。
她顿了顿,平淡言道:“郁凡雪这一次来,其实也算是皇上的授意,毕竟,公子你三年的丁忧期马上就要满了,皇上急于启用,但你却未有回应,郁凡雪此行,也算是给皇上探口风。”
当然,郁凡雪也有自己的私心。
贺云修面色沉肃,久久没有说话。
三年前,父亲贺知予病故。
自此,贺云修卸下一切职务,开始三年的丁忧。
转眼间,三年丁忧,竟然快到了。
而郁凡雪,竟然又追了来……
贺云修觉得有些头疼。
采梦又开口,“要不公子就在这里暂避着,待郁凡雪找不到人,自然也就回去了。”
贺云修睨了她一眼,“她可没这么好对付,她必得把整个黔地都翻过来也要找到我不可。这你会不知道?”
采梦严妆下无所波澜,只眼神中带着一抹隐隐的促狭笑意。
显然,她并没有真心实意地要为贺云修解决这个大难题。
贺云修睨她的那一眼,便是看穿了她的这个心思。
贺云修快速起身要往外走,采梦不疾不徐地起身询问,“公子要去哪儿?”
贺云修淡淡言道:“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采梦的步子顿了顿,他的确有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因为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消失不见,任凭谁都找不到。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个地方,是属于他和林千然的。
林千然,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竟然能让贺云修这个潇洒疏狂,从不正眼瞧人的男子这般执着数年?
采梦觉得自己当真羡慕林千然,羡慕她即便是罪责加身,却还是被这么一个人惦记着。
贺云修还未及走出,采梦便又开口叫住他,“公子莫急,采梦还有其他事情要禀报。”
贺云修面上似乎带着些许不耐,回头瞟了采梦一眼,见她神色认真,便只重新坐了回来。
“还有什么事?”
采梦伸手抚了抚自己依旧一丝不苟的鬓发,慢悠悠地说:“公子不是让采梦打探那些从海那边来的外国人吗,近些日子倒是有几个到了咱们菱花馆消遣。”
贺云修的心思动了动,“难道有她的消息?”
采梦略顿了顿,“并无。但是我却探到了其他消息,这些外国人要在我们这儿做生意,你还别说,他们带来的那些玩意儿,可真是稀罕。据那外国人说,这小半年时间,他们都耗在跟咱们皇帝谈生意条款上,只等皇上松口,咱们皇上也有那个意思,但苦于对他们海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不敢贸然答应。”
贺云修听得微微蹙眉,“你说这些,与我何干?”
采梦眼珠子亮了亮,“这洋玩意儿对我们来说顶稀罕,老百姓喜欢,受欢迎,皇上这边多半也是会松口。这洋人要做我们的生意,我们也可以做他们的生意不是。若是公子应允,我便可以在此大展身手,好好地在洋人身上赚一笔。”
采梦观察着贺云修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兴致的模样,她赶忙言道,“公子不是怀疑林姑娘去了海那边吗?眼下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好好打探她的消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采梦一提到林千然,贺云修的神色便顿有松动。
采梦也并不再多言,只看着他,果真,贺云修点了头,“你且去做吧,银子在其次,首要是要找人。”
采梦心里一喜,但又伴着一点酸意,心里当真是嫉妒。
采梦觑着他,撇撇嘴,忍不住给他泼了一盆子冷水,“公子如何就这般确信林姑娘去了海那边?那一片白茫茫的,若不是外国人突然出现,咱们还不知道那边还有人呢。别是公子你一厢情愿了。”
贺云修眼神骤然沉了沉,扫了采梦一眼,采梦被这一眼扫得有点没底气,但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公子瞪我也没用,我说的是实话。”
贺云修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些许嘲弄,“她跟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我们不知道的事,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所预言。”
采梦愣了愣,“公子的意思是,她知道海那边的情况?”
贺云修淡淡瞟她,语调有些轻,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我常与她阔谈大江南北风土人情,她每每都能说很多。从未涉足的北俄,还有我们以为没有人的西边的海,她都如数家珍。以前我只是震惊,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半真半假的话,直到看到了那些登船而入,写着蝌蚪文金发碧眼的人,我便彻底信了。”
他觑了采梦一眼,“我见过她写的那些蝌蚪文,跟现在这些人写的一模一样。”
采梦的嘴巴慢慢张成了O字型。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我的猜测。”
贺云修撂下这句话,不再多言,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要去往城外,要去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绝谷。
他刚走到城门,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哒哒声,还有一声声急切的喊声:“云修哥哥……”
贺云修佯装没听到,加快了奔走的步伐。
“云修哥哥……你们,快拦住他!”
贺云修被守城士兵拦住,他认命地回头,看着由远及近的女子。
她长得一张精致的鹅蛋脸,眉如翠羽,肤似白雪,此时穿着一身火红的骑装,明艳如火。
这女子,不是旁人,便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
六年前,贺云修与她在景王府有过两面之交,第一次是夜闯景王府被她的大黑狗发现,第二次,她堵在花园要求他道歉。
如果贺云修知道会有后面的孽缘,他绝对不会跟这女子说半句话。
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
郁凡雪多次求自己的姐夫,也就是当今皇上给他们赐婚,贺云修疲于应对,亦是多次向皇上提出拒绝。
后来没多久,贺知予去世,给了贺云修一个光明正大地拒绝机会,他便带着贺雨溪从京城开溜了。
未曾想,他已经这般推拒,却还是没有躲开郁凡雪这疯狂的追击。
郁凡雪脸上挂满了兴奋的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贺云修,面上含着些许娇涩之意。
“云修哥哥,我可找到你了。方才我喊你,你怎么不理我啊。”
贺云修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只淡淡拱手作揖,“郁小姐。”
郁凡雪见他这般称呼,面色有些不虞,“云修哥哥,你怎么还对我这么客气?我说了你可以叫我从雪妹妹的。”
贺云修眼皮跳了跳,不接这个话茬,“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郁凡雪见他态度这般冷淡,脸上的神色更加不好,“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贺云修神色淡淡,“既然郁小姐没什么事,我便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