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秋从来是不畏冷的,如今却裹了厚厚的黑貂大氅,让他偏深的肤色都显得有些浅暗。
像是瞬间成熟了一样,他的笑都是不同的味道。让金环有些看不透了。
“秋大哥哥,都是我害你被上了家法……”金环有些赧然,狄一秋摆摆手,想像过去那样豪迈地笑着说没关系的,可对上她关心的眼睛,他突然觉得也许只有这一次了,让她愧疚,让她记得,曾经有一个人为她受过伤,那么那么疼。
他很容易露出苦涩的笑:“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父亲打。”
金环果然皱起鼻子垮了脸,双手合十讨好地凑近了些:“实在是抱歉,都是我惹了祸。”
狄一秋原本还想让她记着自己的好,哪怕是苦肉计呢?可先难受的却是自己,她不笑了,先难受的总是自己。
他抬起手,第一次碰了碰她的顶心,言不由衷地道:“惹祸就惹祸了罢,谁让我也是你哥哥……”尾音像雪絮一样轻,落在满眼的白里,就好像不存在过。
金环心一跳,突然抬起眼。
像是从没有细看过,狄一秋也有一双出色的眼,沉而纯粹,深浓的颜色,却好像一下就望到了尽头。那里面是她的影子。
金环的心烫了一下,像是触碰到了烧热的金属,刚碰到还没有感觉到疼,已经下意识地避开了,可接触面那里,已经烙下了一个灰黄发焦的印记。
狄一秋忍着失落,强笑道:“你记得以前我们说过的要在北地推广两熟的作物么?等你和三哥成亲后,我就准备南下,去看看四季如春的南地,和那里的老乡学一学种地的学问。”
“嗯!”金环扬起脸:“听说南方多出肤白软语的姑娘,秋大哥哥可别舍不得回来。”
话音落,两人都似怔住了,像是说错了话,金环有些无措地垂了头,手心发干,错觉他脸上该是何种痛楚的神情,却再不敢看上一眼。
她话中的目的太明显了,狄一秋感觉嘴里发苦,半晌他道:“但愿可以吧……”声音轻的像是无害地覆在她心上:“我会尽量做到、你说的……你别担心,就像从前一样。”你别怕、也别觉得愧对于我,我以后不再注视你,不会一直看着你,就总会渐渐将别人放在心上了吧?
小桃红忍不住又探头看了一眼身后,像是要一直在那儿看着她们离开的人影终于不见了。
她露出一副哀怨的表情:“姑娘……”
金环没理她,心里闷闷的,想着十嫣到如今都还不肯理会自己,竟然是因为这个么?过去以为楚璇和十嫣的乱点鸳鸯谱,却也是有迹可循的。
直到外面车夫提醒说要到金府了,金环才努力整了整容色,振作起来。
可惜……“姑娘,你笑的可一点也不像财大气粗的人,苦兮兮的!”
小桃红这话说的拉仇恨了,金环在她腿上狠狠捏了一把,真是下了狠手,小桃红瞪大眼惊叫了一声,发现她家姑娘立刻神采奕奕了,果然是看到别人更惨,心情自然就好了么?
今日要演一场好戏呢!至于旁的……金环心里叹息一声,旁的又能如何呢?狄一秋竟心系于她,这原本就是从没有想过的事,如今知道了,却也不好叫自己徒生烦恼的。
小桃红进入状态要快一些,她满脸喜气又自然的带了些得宠侍女的傲慢,微扬着头下了马车。
门上的人又是一惊,因为姑娘这回回来,还是没有通告的。可明显这次的阵仗大多了,他咂舌地看着身后那一长串像是看不到头的物事,旁边一声重重的‘咕咚’,原是平日里最机灵的那个小厮都看呆了,吞口水呢!
他佯装镇定地拍了那小厮一把:“快进去通告夫人,还有还有,叫些人来帮手。”
可他的好心明显多余了。
小桃红和云妈妈、娄嬷嬷等人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抬箱子的人次第进了门,压根不叫金府的人沾手。都抬进府后,二门外的穿堂就显得太逼仄拥挤了些。林氏闻讯急急地出了垂花门,看到这阵仗也吃了一惊,先惊又喜。
看着云妈妈格外关注着几个比旁人都高大壮实的挑夫,她定睛细瞧,那些人抬着的果然是几个红棕的箱子,比旁的箱子都小了几寸,却找了看起来更有力气的人来抬,只能说明这箱子里的东西、值钱!
她稳了稳面色,对最来的金环薄嗔道:“环儿这回来也不同我说一声,倒把我弄忙乱了。”
金环有些慌张地解释:“母亲,这倒怪我不好。原本姨母说叫年后再回来,可我想着过年总得在父亲母亲面前孝顺一番。意见左了,就没定日子,可巧又从昨日开始下雪,我怕这雪一下就到年节里了,趁这会儿雪歇,赶紧叫收拾东西家来了。”
林氏想着,要真年后再来,她还怎么挑拣这嫁妆?年节热闹,炮声震天的,才好行事。她脸上带了笑:“你啊,就是最孝顺的。”
金环听了,亦抿嘴笑。
寒暄了几句,就听金珵金瑶也来了,金瑶见了这占了整个外院子穿堂的大箱子,想着这可都是金环的脸面,她的脸就沉了下来。那边林氏也有些发愁,宅子小,这些东西实在不好收。
云妈妈上前道:“要麻烦夫人给我们姑娘先找个院子住下,把东西都安置了才是。”
林氏没说话。
金环带的人多,让她在自己正院后罩房里挤挤可不现实,可这些箱子也不好搁太远,林氏目光移到金瑶身上。
金瑶似是知道母亲打的什么主意,脸立刻掉了起来,还没说话,那边金珵已经先道:“叫妹妹到我那院子住吧,我上外院住。”
“哥哥这主意不错,你那院子最大,这些东西可都能搁下了。”金瑶声音婉转低回的,倒像是真好心!
林氏瞪了她一眼,金珵腾地方给金环住?金劭云回来该怎么想?瑶儿真是被宠坏了,这时候她就该主动些,让了屋子,一是能叫金劭云疼惜她,更不待见金环;二么,她那院子是挨着自己的那进,夜里角门一开,十足方便行事。
金瑶接到母亲警告似的目光,愤愤地跺跺脚,拧身先走了。林氏冲身边的王妈妈适意,双鬓微白的王妈妈就十二分忠心地去劝二姑娘了。
林氏笑的格外端庄:“环儿快进里边吧,这些叫吴管事家的引着搁置了就是。”
金环露出一丝迟疑,小桃红立刻跳过来:“姑娘且放心吧,我看着呢!”
金环瞪了她一眼,像是恼羞成怒似的:“这是在自己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着怄气一样,扭脸就跟着金珵进了里边。
林氏看着云妈妈小桃红二人领着这些挑夫,能以一当十一般,丝毫不叫她们的人帮忙,她心里就有一些鄙夷,什么这里是自己家?她是恨不得把人防得跟贼一样。避到远一点的地方,又问吴勇家的:“你说的那个当真可行?”
吴勇家的小声道:“夫人也看到了吧?那箱子同咱们打的可是一模一样。那工匠说了,除了夏季定宁侯府老夫人打的那一批,如今这可是最好的木料。若不是夫人您给的银子高,他也不会连寿恩伯家都推了的!”吴勇家的一顿,试探问:“夫人莫不是觉得他只认钱不认人的,靠不住,怕是个陷阱?”
林氏摇摇头:“裴氏那人我清楚,她最清高,不爱同这等见钱眼开的人多来往。这匠人若是个品格奇佳的,我倒要怀疑他同定宁侯府是老关系了。”
看着那几个梨木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离了她的视线,林氏眼中露出了一丝兴奋。
“姑娘,我都看到了,大姑娘身边的云妈妈在那点数箱子里的东西呢!”一个极机灵灵巧的小丫鬟奔进屋里,金瑶正因为被逼着住到了耳房里,心里格外不适意,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谁是大姑娘?”
小丫鬟疼的脸一白,却敢怒不敢言地赔笑道:“是那位,她那院子里热火朝天地点箱子呢。都挨个开了锁检查,嗬,珠光宝气的,老远就见一片金光闪闪。”
“哼!”金瑶嫉妒极了,自从知道金环要嫁给楚临峦,她这心里没一天不像油煎似的。只能安慰自己,楚临峦又老,金环嫁过去不仅是继室,还要给人当继母,她生了儿子也当不了世子。
可今日见了她风光体面的嫁妆,这自欺欺人也再骗不了自己了。
金瑶趿了绣鞋,披肩也没搭一个,就愤愤地冲了出去:“我找母亲去。”
小丫鬟怕林氏说她照顾不经心,忙捡了手炉和披肩在后面小跑跟上。
林氏靠在迎枕上,似在沉思,金瑶晃了她半天手臂,才应付了女儿几声。
“母亲,我不管,金环的那些东西,也有我的一份!”金瑶咬着嘴,一副娇气任性样,哪有外面时秀气柔婉的仪态大方?
“我的小祖宗!”林氏因为心里算计着,于是生怕有人猜到了看透了她的心思,见吴勇家的已经把周围的人都轰了出去,又亲自守在门外,她才小声道:“这话你也不怕叫人听见?”
“怕什么?”语气还是骄横的很,可声音却不自在地压低了。
“行了,眼皮子就这么浅?”
金瑶猛地直起身子:“母亲是不知道,她那里面有多少好东西!”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珊瑚金珀蜜蜡沉香四式朝珠,珍珠象牙翡翠鹿骨手串,沉实的金项圈就不止三对,各种首饰配饰眼花缭乱的,整整齐齐码在那四个梨木箱子里。那箱子果然还内有乾坤,她找人制的这四个近千两银子的也只是外观同金环的箱子近似罢了。
还有樟木大箱子里,古玩字画,稀罕料子……林氏有些怪自己当时心疼钱,没再多打几个上好的樟木匣子。
又觉得,要是瑶儿也能养在裴氏手边……这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富贵!
“娘……”金瑶推了林氏一把。
“知道了知道了,不用你推我。”林氏恍恍惚惚的,摸了摸袖袋里的钥匙。金环以为她们锁了门防着不叫看就齐活了么?这个房子、院子,都是她捏在手里的。
此刻金环摸完她的嫁妆,抬眉对小桃红威胁道:“若你的那位严正连我的箱子都看不好,我就拿你的嫁妆来抵。”
小桃红嗤笑一声:“姑娘也太好性儿了,我的嫁妆才值几个钱?”转眼说起严正,又抬头挺胸骄傲道:“他们那可是转移过西廷军队粮草的人,还偷换不好几个箱子不成?”
金环想想也是,她对楚临峦的这伙亲信还是极信服的。说着就挑出一盒子点翠的、累丝的、白玉或赤金凤簪,又叫人将这几个展示给金府人看过的箱子锁好,同里面那些装着破铜烂铁的箱子一齐摆在这临时腾出来做库房的厢房里。
黎明前,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天暗沉沉的,又簌簌地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行身影鬼魅的人行动迅速地将金环嫁妆里值钱的那些都偷龙转凤般换掉了。
此时林氏正在睡梦里,还觉得她的金府固若金汤,牢牢网着那些马上就要属于她的宝贝,金环几个弱质女流,完全由她拿捏呢。
秋大爷这男配,不该就孤独终老才显得更男配么
斗林氏,纯粹是金环开了名叫‘楚侯爷’的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