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论是随昌族还是独龙族,在父亲的眼中,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小人族,只要确定你不是奸细,他便不会在乎你到底是哪一个族的人。但是……”
时予停顿了一下,“只能说仲医师当初言自己是随昌族人是一明智之举,你若是坦言自己是独龙族人,依父亲的性子他不会在意,但是我,是不太可能让仲医师留在族中的。”
一行望不到头的爬行而过的血迹,一声极度渴望活下来的“救我”,一个遍体鳞伤却能够挺下来的身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背负上了被灭族的仇恨,时予怎么可能会让他留在自己的族中。
那时时予还小,父亲相信了仲西鸿,他便也没有再过问。正如他父亲所想,随昌族与独龙族的我存你亡,不过就是两个小族群之间的斗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直到乾坤灯失窃,他才开始旧事重提,并后悔自己当时的疏忽。若他当时发现仲西鸿是独龙族人,他即便不杀他,也会将他驱逐出族。
毕竟兽族不是什么难民收容处,他的立场只在于让兽族维持安定,若是放仲西鸿在族中,无疑是埋下了一颗迟早会引爆的火雷。仲西鸿将来因为仇恨而做了什么事情,不管事大事小,光凭他在兽族多年,就难以让兽族撇清关系。
虽然兽族丝毫不惧随昌族,但他们还没有好心到,要为一个随便在路边捡来的人而卷入纷争当中去。
仲西鸿倏然站起了身子,浑浊苍老的眼神中涌出了滔天的恨意,“是,我是独龙族人,而且是真真正正的独龙族人!现在那些,自称是独龙族的人,他们不过就是一群随昌族的贱民!他们所世代传唱赞扬的宋萧,不过就是个小人,是个强盗!他们杀光了我们的族人,掠夺了我们的医书,甚至为了掩盖自己随昌一族曾经是贱民的事实,抢了我们的族名,让世人皆以为曾经有一个叫‘独龙族’的族群是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代代为娼的贱民!”
仲西鸿枯瘦的身子有些发颤,眼中闪烁着泪光,“不仅如此,他们还要颠倒黑白,说我们被灭族是因为侵犯了他们的领地!这当真是奇耻大辱,我们独龙族的奇耻大辱!”
仲西鸿一时情绪有些失控,其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千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怒骂,不想嘶喊,但是他不敢,他怕被人听见从而怀疑自己的身份。就连做梦,梦见自己的妻儿躺在血泊中时,他都要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逼迫自己醒来。
这么多年,他的胸上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那块石头让他几乎要花两倍的力气来呼吸每一口气。而现下,他才真的觉得畅快了,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了!
时予静静地看着仲西鸿,片刻之后,时予起身,侧过了身子。其通过牢墙上的铁窗,望着牢外的天空,“所以……这么多年支撑着仲医师活下去的信念便是报仇是么?而如今仲医师开始一心求死,是觉得自己大仇已报,了无牵挂了吗?”
仲西鸿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看着时予的侧脸,还未从方才愤慨的情绪中走出来。
“仲医师就这么信得过那个人吗?”时予转头一笑,脸上光线半明半暗。
仲西鸿的心猛得快跳了几下,其闭上了眼睛,一眼不发。他不敢再看时予的目光,他不得不承认,那目光正攻城略地般的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
“失神蛊。”时予淡淡说了一句。
仲西鸿像是被这三个字击中,倏忽瞪大了眼睛,他又听见时予说,“回春城中河流交汇贯通,而一大半的河流都与地痕河有所汇集。所以将失神蛊下在地痕河中,想必不用很久,整个回春城中的人都会变成一些失魂落魄,宛如行尸走肉的废人。仲医师是这么打算的吗?”
“是又怎样?这些随昌贱民,他们不是对自己的医术感到很骄傲吗,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他们根本连自己都救不了。因为抢来的东西,自己学得再多,终究是抢来的!”
“最好的复仇不是杀人而是诛心。他们引以为傲的是医术,但是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至亲、朋友一点点变得双目失神、丧失记忆,自己却无能为力。仲医师的蛊不夺人性命,但对于回春城中之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自尊心的挫伤,甚至让他们生不如死。仲医师这个想法可以说是无可挑剔,而唯一可惜的是……失神蛊,被我拦下了。”
“你……”仲西鸿听言,大张着嘴,半天不能开口。
不,他不信,这不可能!?
失神蛊,遇水则迅速繁衍,一生百,百生千。失神蛊入体,便会一点点吞噬人的理智,让人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忘记自己是谁。到最后,中了失神蛊之人会蜕化成如婴儿一般,忘记如何行走,如何讲话,甚至忘记自己还活着。
他钻研了千年,才制成的这一个蛊,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地便被拦下?!
时予并没有理会仲西鸿的惊讶,而是继续说道:“仲医师曾经只是个人族医师,本不能拥有这千年的寿命。我一心以为仲医师是因为修了药宗之故,因为以仲医师对于医术的造诣,修成药仙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仲医师不觉得自己过于苍老了些吗?按年龄,仲医师在我之下,但我们兽族八百岁才成年,所以按人族的规矩讲,仲医师的确算是我的长辈,比我苍老一些也不为过。我早先以为,是仲医师自己不在乎,所以任由自己老去,但是有一日……”
“我发现仲医师盯着自己灰白相间的头发面露愁容。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仲医师并非不想驻颜,而是无法驻颜。不仅是因为仲医师心中的杀伐戾气与你修的济世心法相悖,更因为,仲医师从入我兽族开始,便不是人类了。顶着一副半人半妖的身躯,即便你医术再精,又如何能够成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