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有个沙窝镇,确如其名,这个镇子所管辖的大部分区域的庄稼地都算不上良田,多为沙土地,不如淤泥地能打粮。
这个镇子的很多人把穷日子归结于脚下的这片土地,同时也感叹命运的不公,让他们出生在这里。年复一年日子虽无望,又都清楚的很,反正也穷不死。
后莘庄归沙窝镇管辖,这个村子在1960年到1978年间先是兴安镇管辖范围,后来归属福田镇管理一年后,又被划给了现在的沙窝镇接管。
要说沙窝镇穷,后莘庄这个三镇交汇处的村子里人们的生活便可想而知。
村子里很多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们爹娘扛着沙窝地产出自己舍不得吃的芦笋,迫不及待的去托富裕镇子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给闺女提亲,常年不走动的远房亲戚这个时候也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请亲戚们费心给自家初长成的女孩说婆家。
要说爹娘着急女孩的婚事,有几多希望女孩到富裕镇子过上好日子的心,那一定是有的,但他们更多的是想着给家里的儿子换来一门亲事。在这片极度重男轻女的土地上生活的人,却都滑稽的期盼着自家能生个女孩。有了女孩,十几年后,女孩要能嫁到富裕镇子,就有帮助和改变贫穷的可能,要是能给家里的兄弟们再说来个媳妇,穷极爹娘想象也属人生圆满了。
后莘庄一数一大把光棍小子,像是这个偏僻三角地带的标配,这里生活的庄稼人有着太多的心酸与无奈。
刁一姥姥是后莘庄的绝户,是这个村子里最不愿意成为的一类人,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类人,也是这类人的存在,带给了村里很多光棍家庭很多优越感。一出生就被丢在后莘庄被姥姥养到五岁的刁一对姥姥和这个村子有着特殊的情感。
又是一年清明节,没时间回家扫墓,刁一内心充满了哀思和遗憾,父亲和姥姥的音容相貌过默片一样在脑海闪现。
身处上海高档大酒店最高层的刁一,正站在窗前双臂环抱眺望着江景,找不到一丝昨天同一位置观看风景时的满眼美好。窗外的自然景观、当代设计与经典历史建筑交汇的景色堪称完美,但刁一满脑子却是80年代的冬天后莘庄黑白色萧条的景象,天蒙蒙亮,大公鸡就叫个不停,拾粪的人咳嗽和脚步声,也有走街串巷叫卖换高馍声。
这个贫瘠的村庄,是刁一童年抹不去的记忆。
刁一姥姥生于1914年,1930年嫁到这个村子,前后生育八个子女,前面五个是儿子,姥姥说那些儿子们最大一个在刚满三岁时生病没了,其他的都在一岁不到便夭折了。
刁一妈妈秀儿是这八个子女中唯一长大成人的一个。据刁一姥姥说,原来姥爷家祖辈是地主,但刁一姥爷却是个败家子,家产和田地都被赌博输得精光,从刁一记事起家里就是两间土坯房。
据说刁一姥爷死在了外边,具体是哪里什么地方是个谜,鲜有人提及。在刁一的印象中,姥姥在世的那些年间,秀儿从来不去后莘庄给父亲扫墓烧纸。
在鲁西,嫁出去的闺女,要是家里有老人不在的,一年间回娘家的次数也不少,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一都是给天上的人烧纸钱的日子。虽然刁一母亲不过这些日子,但从小刁一也没少跟着母亲往后莘庄跑。
虽然姥姥家只有姥姥一个亲人,但在刁一童年的记忆中,后莘庄的全村人都像是姥姥家的人,每次跟着母亲从沙窝镇下公共汽车,走一两个小时的路才到后莘庄这个三不管地带,一进村口,扛着粪箕子拾粪的老人,老远在田里收庄稼的,路边拾柴的都很热情的打招呼,他们也都知道刁一的名儿。要赶上瓜果成熟的季节,秀儿和刁一还会被盛情的邀到坐西瓜地里吃个肚儿圆。要是碰巧赶上沙窝镇集会,半道上碰见后莘庄的人赶着牛车去赶集,定会让秀儿和小刁一坐上牛车把他们捎回家不可。
每次母亲带着刁一到姥姥家,邻居们都会来跟秀儿拉呱。和刁一70岁的姥姥和半个土墙之隔的同样七十多岁的王姥姥俩人会因为鸡毛蒜皮怄气互不搭腔。刁一母亲走娘家是两位老人再次邦交的契机,每到这时弓着腰撅着屁股穿着洗的泛白的蓝色大襟褂子和肥大裤腰的布袋裤子的小脚王姥姥,会到刁一姥姥家里和秀儿说话,于是两位老人就又从归于好。每每想起这些,刁一会忍不住的想笑。
每次刁一母亲走娘家时,前来和母亲拉呱的人群中,之所以对秋兄妹三人的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称呼秀儿三姐,刁一对这个称呼的来历不明就里十分纳闷。他们家就住在王老太太隔壁。小时候的刁一以为他们都是姥姥家的至亲,后来,还知道了秋的母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三个辈分和秀儿同辈,但年龄最大的秋也只比刁一大7岁。
隔壁王姥姥每次见到秋和钢都会自顾自的念叨:“这倆半大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呢,真是能把人愁死了,这一家倆光棍儿以后可叫人怎么活!”
“嘿嘿,反正也饿不死人,别愁。”秋憨憨的笑笑,黝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小时候的刁一还问过秀儿:“秋舅的牙白是因为脸黑衬的,还是牙白显得脸黑?”
秀儿:“小孩子哪能议论别人的长相,记住了,不可以评价长相和食物。”
40年过去了,刁一游历了20多个国家,从来不敢说什么难吃,也会可以去发现美的人和事物。
秋兄妹三人跟着奶奶生活,他们母亲在生最后一个孩子平时难产离开了他们,刁一印象中很少见到秋的父亲,对他没有印象。
很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刁一才了解,秋有个姑姑嫁到了北京,他父亲去了北京打工干活,靠苦力挣钱养活家里老母亲和儿女四口人。对于秋的奶奶,并不像隔壁王老太太那样为俩孙子的事发愁。
每回过年刁一跟着母亲去走亲戚的时候,秋的奶奶都会拿出一张破旧的五角钱给刁一当压岁钱,在这里除了姥姥会给刁一压岁钱外,在就是这位太姥姥。
当年刁一的玩伴除了秋兄妹外,还有姥姥家前院的花柱,后来花柱娘给他又生了俩弟弟,在大弟弟出生后,有好几回去他家玩时,刁一看见花柱爹正在打坐月子的花柱娘,被窝里的小娃娃哇哇哭个不停,刁一姥姥说是因为他们家又生了个男孩,要是个闺女就可以找个人家给花柱换亲,花柱打光棍的几率就小一些,后来柱娘又给他生了小弟弟,花柱爹疯了一样折磨花柱娘。
秋奶奶经常在家说一句话:爹娘天天打架的孩子,还不如他们家那仨身边没有爹娘的孙子孙女过的安生。
直到1994年,刁一姥姥去世,这一年刁一14岁。
刁一从8岁那年就没再来过后莘庄,是因为姥姥去世前的6年时间一直住女儿家。
送姥姥回老家的时候,姥姥的那两间土房子已经岌岌可危,就连在那里办丧事都提心吊胆的怕房子倒塌。
后莘庄的乡亲们对这个故去的绝户老太太给予了足够的关怀,刁一觉得更多的是对这家无后人的一种怜悯。
办丧事的时候村里各家族都派人来忙前忙后,说是不能让自己村里这个无儿无根的老人走的太寒酸。
秋就是刁一姥姥葬礼时的主事人,忙着操持一切,这一年刁一从母亲口中得知,21岁的秋是这一大家族大事小情的撑门面的了。
刁一再次见到久未谋面的平姨、秋舅和钢舅,这时的秋已成家。
印象中又黑又瘦的秋再次出现在刁一面前判若两人,个头、体态和样貌变化很大,但黝黑的脸和洁白的牙没变。
提前回村里张罗母亲葬礼的秀儿,晚上和秋媳妇住在他们新婚不久的房子里。
秀儿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及过秋找了个好媳妇。刁一对秋媳妇没有太多印象,只是从秀儿那听说她跟秋的内向不同、说话很爽快总能带给人温暖、搭眼一看就属于很机灵、爱说爱笑的人。
在姥姥去世后每逢烧纸钱的日子,刁一母亲都会去后莘庄,刁一家到后莘庄有五十公里,当天公交车往返很困难,母亲就在秋家住一晚第二天再回。
秋媳妇带给了娘家没人的秀儿很多温暖,让秀儿十分感动。
刁一再次和秋见面是在2012年,刁一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时候,秋携一众人带着厚礼来,这年秋给刁一的印象和姥姥葬礼时没有差别,脸黑牙白和憨憨的笑。
秋携一众娘家人摆的那几桌厚供给足了秀儿面子。
一别多年。
2018秋天的一个早上,刁一给母亲打电话,无人接听,直到下午三点钟,秀儿回电话说是回后莘庄送秋最后一程。
秋走了,45岁的年纪。
刁一听到消息愣了半天,心想:怎么会,秋也只比自己大7岁。
后莘庄村里那么多的男孩子因为家里穷娶不上媳妇,为什么没妈的秋却毫不费力的找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大家都以为是秋的父亲总能从北京给家寄钱,沙窝地的收成好坏都不影响人家里的生活。
很快,秋在结后迎来了第一个女儿,于是一家人都盼着二胎能再生个儿子,就这么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在这个重男轻女又被现实逼的不得不盼着生出来的是女儿的地方,二胎是女孩并不会让秋和其奶奶多么不如意。事实上二女儿的出生成了秋噩梦的开始,让他到死都过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80年代末乡镇医院虽然有产科,对于离镇子近的村人家都不再请接生婆到家里接生。后莘庄虽离与三个镇子接壤,但到哪里都很远,于是接生婆在后莘庄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