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孩子,有扔沙包的,有上下飞舞跳绳的,还有俩在争抢着想玩别人手里翻花的,欢快的很,笑声叫喊声和这个村子的底色一点都不相趁。一个靠在代销点墙上晒暖脸像树皮一样干巴的老头看着孩子们感叹:要是咱这里再富裕些,娃娃比这多了去。
吹牛指认孩子的人听到老头的话,先是哼了一声:咱这就这情况,别嚯嚯下一代人了。这些娃娃,女孩要能嫁个好人家还好,男孩子娶不到媳妇还不得心慌。这保准就是鸿升家妮儿,要说哪像吧也说不出来,搭眼一看准错不了。
代销点那群村子最后边过来的人都说这孩子和他爹鸿升长得像,还有人说这个孩子更像二婶子。知道孩子是秋家的人瞬间像是都被戳中了穴位,都成了哑巴,大家尴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她。
秋:滚蛋,别胡说,这是俺二妮儿。
那个猜孩子的人傻呵呵的,不知趣: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又指着秋大妮说:这个不是你家的了吧,像咱村里的水呢,一时还真看不出来。
秋:这俩都是俺千金,你狗日的货啥眼睛长疮了!滚蛋。
恼羞成怒的秋脑海中浮现出奶奶的话,瞬间如鲠在喉。他招呼玩翻花正在兴头上的俩孩子回家,本来心里就有疙瘩又加上被人这么一说,秋转身领着俩孩子就离开了代销点。
回家路上,心中升起的怒气像是能把整个身体炸开一样,这时秋第一次有了要杀人的冲动。
瞅着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二妮熟睡的模样,确实跟鸿升几分相似。他极力否定这件不是真的,他能感觉到是自己在极力否定不想面对的事实。同时又觉得自己很龌龊,他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的话就偏听偏信去怀疑自己最好的哥们鸿升呢。
就那天秋从吊销点回家那段不足200米的路上,就想好了比杀死玉珍更好的办法:让她过生不如死的日子。
没有人比秋更清楚玉珍的软肋,她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
在惩罚玉珍的时候,他内心也十分煎熬,甚至一整天不吃不喝,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外人眼中的夫妻俩人实则过着形同陌路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20年。
在秋42岁的这年,家里接连三桩喜事,在他19时岁那年出生在家里的大妮儿,21岁那年出生在家里的二妮儿,相继都嫁到了富裕镇子的富裕人家。同年底,玉珍还为这个家生了个大胖儿子。
然而秋完全没有中年得子的喜悦,他仔细观察过躺在自家床上的野崽子,横竖都不像鸿升,也看不出像村里的谁,秋啥话都没说,像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今天、昨天和前天没任何差别。
20多年前生二妮儿时,奶奶不管玉珍坐月子,这次儿子出生,奶奶已经走了,秋压根就没想起玉珍还有坐月子这事。已嫁为人妇的俩闺女都嫌弃玉珍都当丈母娘了还给自己生个弟弟,都敬而远之。
秋的二闺女结婚第二年难产大出血,找不到适配血型,大队支书在村喇叭上呼吁村里的人都去献血,在地里干活的人放下家什到村大队集合,一起乘坐村里雇的公共汽车进城,这些人都知道救命重要,但他们还是很舍不得流出身上的一滴血,满脸的不情愿,有人说这要不是自己村里的闺女给个金滚都不能干这事。他们赶到医院大门口,看见鸿升正往门外走。这天秋又多了个外孙。
秋给二闺女提过几次叫她去认鸿升做干爹,二闺女死活不同意,她心里就秋这一个爹,对别人叫爹她喊不出来。他嫌二闺女不懂得感恩,喊鸿升爹就是对鸿升最好的回报。二妮警告大家谁要再让自己认鸿升干爹,她就喝农药去死,她还安慰秋不要有觉得亏欠鸿升的想法,这一切是他应该做的,做了亏心事的是鸿升。
在秋43岁这年,也就是老儿子出生的第二年,秋得半身不遂,半个身子不听使唤。
秋媳妇经常带着小儿子到镇上的工厂去织地毯,秋一个人拖着半个残废身躯自顾自的保命,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不堪,家里大门通常都是反锁的,玉珍一两个星期都不回来一趟有是常有的事。
二女儿经常开着车叫秋到自己家住几天,秋不想去,拗不过二女儿时就跟着走。大女儿接连生了俩孩子,无暇顾及秋,倒是二女儿隔三差五的回家里看看父亲,给送吃的,洗衣服,定期送药。
有一回二妮回家看望秋,大门是反锁着的,咣咣咣的拍了很长时间门没人开。二妮吓坏了,她哭喊着让人帮忙去喊鸿升赶紧来家里,二妮心里怕极了。
医生鸿升蹬着自行车赶到时,秋已经拄着拐棍,吃力的拖着半个身子把门给二妮打开了。
秋:急啥,你看这边这样,是急的事吗,你爹就这样,谁身体好叫谁当你爹!
二妮:真有俺娘这样狠心的!天天不着家,你这要出点啥事都没人知道,真有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
鸿升:行,这没啥事就好,我就先回了。
一天中午,秋躺在床上,肚子叫个不停,正想着要是二妮这个时候来就好了,突然反锁着的大门被砸的很大声,但明显能听出不是二妮那熟悉的敲门声,门口嘈杂的人群让秋想不到会是谁。
拄的拐杖已经磨成了光棍子,拖着半个身子费劲的刚取下门上的锁,大门就被一群老娘们踢开,一群人气势汹汹骂骂咧咧的往院子里冲,秋一个趔趄被人撞到在了地上,没等他从地上起来,那群人已经冲进堂屋又冲出来,质问秋玉珍藏那里去了。
倒在地上的秋并没有半点波澜,心想: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群人里面一个女人骂的最凶,满脸涨的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骂玉珍这个女人不要脸,和自己老公生了个儿子,她发誓要跟玉珍拼命一起死。
令人没想到,秋淡定的告诉在自家院里大叫的人们,家后的玉米地里的坟头能找20多年前就已经被埋葬的玉珍,还嘱咐他们务必要把坟头给复原。
前一秒还吵杂混乱的场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就连看热闹的邻居们听得云里雾里差点信以为真。
这天鸿升去出诊回来经过时目睹了一切,也是从这天起鸿升心中对玉珍和秋的亏欠烟消云散了,他和秋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毫无疑问都成了玉珍手中玩物。
这事后的两周,玉珍骑着自行车带着儿子回家时,胡同里的男女老少们都被她身上飘逸的大花裙摆和胸前随风飘动的流苏吸引,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小子捏着他娘裙子正前边在手里来回撵着玩,玉珍迎风踩自行车时那又白又长的腿在众人面前暴露无疑,那天玉珍穿的裤衩是白底红碎花,成了很长时间里村里老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人来家里闹,要和玉珍拼命的事情,邻居们和秋都当没有发生的事,没有人对玉珍提及过,只不过这次回来,秋发现玉珍的右边眉骨处像是有伤没好利索的样子。
童言无忌,小儿子出门逢人会说他爹有小轿车,领着他和娘去饭店吃饭,他爹晚上还会把他娘当大马骑着玩。
后来刁一母亲回娘家扫墓时,敲门去看望秋,当秋打开门看见秀儿的一刹那,秋哇一声哭的像个孩子,眼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如泉涌般。
人到中年,秋说他不后悔这样走过最好的20年年华,他依然觉得无论路多难走,都不能离婚。本来从小家里穷,又早早死了母亲,总觉得大家都看不起自己这一家子,离婚这种败坏门风的事只会给这个家雪上加霜,他不想自私的只为自己,离婚会败光家里的名声,二弟钢就更加难找媳妇。
这是秀儿最后一次见秋。俩月后深秋的一个早上,秋意浓伴着秋风和满地落叶,秋媳妇那件连衣裙里加了高领线衣和黑色线裤,扛着头天收拾好的一包袱自己和儿子的换季衣物准备往自行车上放,突然听见从秋睡觉的屋里跑出来的儿子喊:“娘,快来看,他嘴里在嘟嘟白沫,眼睛瞪的很大,还有一种味道。”
玉珍像是没听见儿子的话,忙完手里的活,转身朝大门外走去,她先是对了对门又迈着轻盈的步伐去了前院,玉珍给被她喊来的邻居们看秋的样子,像是在让众人为自己证明,秋是自己喝农药死的,药瓶子还在他手边放着。
刁一母亲去参加秋的葬礼,玉珍忙前忙后迎来送往,她给秀儿说:再苦再难也要让秋体面的走。
那天被玉珍喊去现场的邻居拿着小板凳坐在秀儿身边帮忙叠元宝,前院邻居悄声给秀儿说着纳闷的事,她问秀儿:“你说,秋出事前好些天都下不了床了,靠二妮儿每天中午来给送顿饭,玉珍叫我们到现场的时候,他在床上躺着,你说他手边的药瓶子咋拿到的呢,我和对门那家天天可纳闷了。”
当秀儿把在秋葬礼上的听闻告诉电话的另一端的女儿时,刁一不禁打了个寒颤。
玉珍和老姐姐秀儿无话不说,她说当年和秋在二婶子家相亲时,第一次见的人还有刚结婚不久的鸿升,鸿升发誓他和新婚妻子是父母包办婚姻,性格不合,夫妻生活不和谐,对玉珍一见钟情,他会尽快把婚离掉和玉珍结婚。玉珍见到鸿升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第一面俩人就互生好感。
原本玉珍有意等鸿升离婚嫁给鸿升的,但她自己肚子的情况没有更多时间去等待,这时的秋就成了当下玉珍的救命稻草。u
在玉珍和秋婚后不久大女儿出生了,秋满心欢喜的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隔三差五自己一起长大的哥们鸿升晚上提着散酒和花生米来家里共饮。秋很少喝酒,也没有酒量,每次都喝个酩酊大醉。
和鸿升有了第一次就有了后来的无数次,玉珍告诉秀儿二女儿就是鸿升的,,小儿子不是秋的种,但也不是鸿升的后,是和镇上她织地毯那个老板生的,那个老板在镇上给他们母子买了间门市房。
玉珍从来没觉得对不起秋,她觉得自从和鸿升发生关系后,就没在和秋同床共枕过,她也更不会认为对不起鸿升,是鸿升辜负了她。
地毯厂老板60岁,比玉珍大18岁,玉珍说这老板的孩子经常去她那里闹,好几次她和来闹的老女人小女人们撕打,近几年脸上没断过伤痕。
秀儿听完玉珍话,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论长相和性格你在城里也都算出众的,当初咋就看上老实巴交的秋了?
令人没想到,玉珍也是哇的一下破防了,一时让秀儿措手不及,玉珍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说在自己17岁那年发生的事,当年去赶集时被一个男的看中,尾随着去给玉珍爹娘提亲,这一个男发誓以一定会娶她,占有了她的身体,于是她经常和这个男人发生关系,玉米地里,柴火垛边,黑灯瞎火的小树林,谁家破旧无人住的老房子里等都是他俩赤身裸体的好地方。
到约定的婚期,这个男人大张旗鼓的娶了邻村别的女人,而玉珍这时以有了身孕。于是她爹娘赶紧托到村里来接生孩子的二婶子给自己闺女找婆家。
当初的二婶子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给自己生了个孙女。
刁一母亲说,在秋三周年纪念日的时候,玉珍给丈夫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仪式。
村里老少爷们、亲朋好友都来了,一群人在秋的院子里谈论着地里的收成。这人说化肥涨价都要买不起啦。那人说种了从哪里换来的良种,反而减产啦。还有人在谈论谁家的闺女刚结婚不到一年就整天回来住娘家,看样要离婚啦。也有几个人提及一家人,婆婆和儿媳妇都跟电工睡过觉。更有人嘲笑一家儿女都很出息大学毕业留在深圳的那家谁得了带状疱疹。院子里人来人往,时而几个老爷们谈到兴致高涨时哈哈哈大笑,那些坐在柴火堆里剪着纸的老娘们儿小声的说着啥,时而这人胳膊肘杵一下别人,场面相谈甚欢。
刁一母亲曾那么一时恍惚了,如不是秋那俩穿着白孝衫的俩闺女出来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人在办喜事。
村上75岁高龄的白事头同兴,别看他年纪上是人人敬重的老者,但是全村数他辈分最低,他看到玉珍5岁儿子手里挥舞着本该戴在头上的白孝帽子,满院子追着前来看热闹的别的小孩子玩儿。同兴大声喊:孩儿,快把你的孝帽子带头上,你爹秋可就你一个儿子,小儿子也是儿子啊。
谁成想,玉珍的孩儿反驳眼前的老头说,我爹不是秋,他在集上呢,我娘和我集上的爹晚上还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了呢。
二婶子老两口交换了个眼色,高声喊:到点了,该上坟了,看这太阳正当午正好,你说呢老同兴。
院子里一大半劳力都是二婶子接生的,村上谁家人有毛病原先都找二婶子男人和她儿子鸿升。他们发话对村民来说堪比圣旨。
一群人抬着纸糊花红柳绿的轿子、房子和贡品浩浩荡荡的朝秋的坟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