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的第十年
方子奇2025-06-25 08:4110,289

  伺候皇甫渊的第十年,他终于如愿成了太子。

  只是,他却把曾经对我说的「未来」,变成了看不到尽头的「再等等」。

  我以为我能继续等下去。

  却因为围观了一场别人对情爱的不顾一切,让我明白自己从不是他坚定不移的选择。

  我用全部身家和父亲的官职,与皇帝换了出宫的恩典。

  自此,我的生活再也没有苦难。

  1.

  十七王爷皇甫溯跪在太和殿门外,在求一道与平民女子赐婚的圣旨。

  这个消息,不到片刻功夫,已经悄悄在宫中传开。

  连躲在屋里,偷偷给自己疼痛的双腿上药的我,也都很快知晓。

  其实,这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可上药的手,似是有些脱力。

  让我不得不承认,原来,这才是真心相待的情爱。

  相比之下,我对于太子皇甫渊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这让我生出了难得的勇气,想去问问太子皇甫渊,还有半年就满二十五岁要出宫的自己,还要等他到何时。

  2.

  即将落雨的前夕,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压着破旧的棉被。

  也让我的膝盖格外酸胀,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好在,还没等我挪到东宫,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先遇到了要寻的人。

  即使隔了些距离,风中依稀还能辨认出两人说话的声音。

  「孤过几日,安排她去浣衣局,心月可还满意?」男子的声音,曾经多次在我耳边呢喃,自是再熟悉不过。

  娇美的女子撒着娇,鬓边的金钗步摇晃动间,闪着尊贵的色泽:「阿渊哥哥,心月只是怕你被不怀好意的人勾引,可没有让你如此呢。」

  「是是是,心月向来温柔大方,是孤自己做的决定。不过一个洗衣添茶的下人,同她置气做甚?你将来可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皇甫渊怀里搂着相国千金的腰,语气里满是宠溺。

  ……

  这一刻,我有些痛恨自己的剔透,为何能这般轻易猜中他们所说的,那个无足轻重的人,便是自己。

  酸涩的眼泪好似堵住了我的七窍,听不清、看不到,心口憋闷得难受。

  许是连老天爷都看到了我的悲伤,淅淅沥沥的雨滴终是落下。

  在我和那两人之间,隔开了层层斩不断的雨幕。

  答案摆在眼前,我的情意,原来是最低贱的痴心妄想。

  3.

  记不起那天是如何回去的。

  许是心绪波动过大,当天夜里,我发起高热。

  滚烫的额头和虚弱的身体,让我无暇顾及自己受伤的心灵,便沉沉陷入黑暗中。

  梦里,不断闪现的片段,是我的一生。

  十岁时,被托孤的舅舅卖了五两碎银,因着还不错的皮囊,差点就入了烟花之地。

  我虽小,但也知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循着机会爬了狗洞。

  许是我命不该绝,又或许是我那早死的娘亲在天保佑,仓皇逃窜间,遇见了刚刚拜佛回来的尚书夫人。

  这之后的五年光阴,可能是我前半生,最最安稳的日子。

  我其实很知足,吃饱穿暖就行,也从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野心。

  直到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甫渊,被罚到南疆修缮驻防,我被尚书夫人安排随同,临行前的嘱咐像是魔咒般禁锢了我:「秋霞,当年我救了你,救命之恩我要你报在三皇子身上,你记住,三皇子比你的命重要。」

  我很听话,之后的十年,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三皇子,替他挡过刀,试过毒……

  能为主人做的,我都做到了。

  我想,我应该是最合格的丫鬟了。

  连春心萌动的少女心事都隐藏得极好。

  只是,当皇甫渊轻轻地搂住我,说喜欢我,描绘着有我的未来时,我没能守住自己乱跳的心,毕竟,那是我眼里高高在上的太阳。

  你懂太阳为你而来的欣喜和感动吗?

  可,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我的痴心妄想?

  4.

  「秋霞,醒醒!秋霞,醒醒!」耳边是熟悉的呼唤声。

  掀起沉重的眼皮,眼睛一时无法聚焦,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我却知道来人是谁,「殿下……」干哑的喉咙让我发出的所有音节都变了声调,粗粝得难受。

  皇甫渊动作轻柔地扶起我,半揽我入怀,「嗯,是我,先喝些水。」

  我没有抗拒,毫无力气的身体让我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就着他的动作,饮下杯中的温水。

  喉咙被水浸润,带来些力气,我看向皇甫渊,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很快,昏迷前那些难过的情绪涌来,我终究还是想问个清楚:「殿下,您要娶林相国家的千金做太子妃了吗?」

  皇甫渊的动作顿了一瞬,语气依旧平稳,「是的。」

  「那您要送我去浣衣局了吗?」话落,能感受到身后胸膛里的心跳乱了一下。

  「秋霞,你是因淋雨昏迷了三天。现在问出这话,想来你是在御花园听到我与林心月的对话了。」皇甫渊看向我的眼睛,依旧多情又明亮,似是在与我讲情话般的温柔。

  「你跟随我多年,明白我的抱负,现下你既已知晓,便不需我再给你讲得失。林相国是朝中重臣,联姻对我百利无害。我已跟浣衣局的掌事打过招呼,你只需忍耐些时日,等我登上那把椅子,自会接你出来。」

  他的安抚却让我觉得浑身冰冷,止不住心里的颤抖:「那要我等多久?等我出来后,能得到什么位份呢?你跟我说的未来里,我到底是什么?还是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是个洗衣添茶的下人!」

  身体的虚弱让我失去了平日控制情绪的能力,质问便这般轻易说了出来。

  许是没想到向来乖顺的我会如此逼问,皇甫渊有些不悦,声音也冷淡下来:「秋霞,谁给你的胆量敢这般与我说话!也不看看你的身份!」

  这一刻,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他的话像是一把尖刀,划破我自以为是的感情。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下,彻底模糊了眼前人的模样。

  皇甫渊面上闪过懊恼的神色,但常年身居高位的身份,又哪里会对一个下人低头。抬起的手落下,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甩袖离开。

  独留我自己待在原地。

  5.

  皇甫渊对我最大的体谅,也只是免了我病时的当值。

  看着窗外再次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潮湿的空气压得心头发苦。

  养病的这几天,我并没有只顾着伤心落泪。

  我有很认真地考虑过自己的处境。

  才惊觉,原来自己并不是被救命之恩和效忠主子的思想困住,而是我一直把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随着事态的发展,任其随波逐流。

  现下,抛去情爱的纠葛,哪怕自己人微言轻,却还是想要用全部身家换个活法。

  只是,现实很残酷。

  我轻易拿不回自己的身契,没有路引,出宫后也是寸步难行,高贵的太子殿下又哪里是我一个奴婢能忤逆的……

  可我不想困在原地,等着自己被别人审判命运。

  6.

  等雨彻底停下,驱散乌云的太阳为恢宏的宫殿镀上一层金光。

  我挺直脊背,跪在养心殿上。

  双手高高举着的,是一份明黄圣旨。

  皇帝没有惊讶于我的出现,也没有任何举动。

  直到我在帝王威压下,额头上的冷汗大颗滴落。

  龙椅上垂暮的老人,掌管着生杀的权力。「当初信誓旦旦与寡人打下的赌约,如今可还没有胜利,此时不该是你兑换奖品的时机。」

  我安抚住自己慌乱的心跳,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罪该万死,求皇帝容奴婢另换条件。」

  站在皇帝身后的大太监富顺快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放肆,大胆奴婢口出狂言,皇帝金口玉言,哪里是你一个小小奴婢可以说改就改的。」

  富顺公公的手劲很大,脸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我赶紧稳住歪倒的身形,重新跪好,不敢再说话。

  我在赌,赌皇帝没有立刻杀了我,还让我跪在这里,便能有一丝机会。

  空气凝固得如同有实质一般,国家主宰者的不愉,是任何人不敢挑战的权威。

  直到上位者再次开口,四周凝固的空气才恢复正常。

  「当时你救驾有功,本要封你做个县主,你却胆大包天用赏赐与朕打赌,若未来三皇子要收你入房,朕不多做阻拦。现下,这是知道无望,狗胆包天地把主意打到朕身上了?怎地?还想做回县主?」

  我暗暗吐出一口气。

  不管怎样,这第一步算是成了。

  7.

  其实,三年前那场宫变时的救驾,并不是因为忠君爱国。

  让我拼着半条命,不顾一切冲上去挡剑的原因,依旧与皇甫渊有关。

  因为那时皇甫渊,是真的能让我感受到他的喜欢。

  「怎得如此不顾自己?太医说若是再偏上一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皇甫渊语气很冷,眼中却满是心疼,连手上的动作都轻柔极了。

  看着眼前一向冷静的少年,因为我的伤,露出自责的神情,心里竟生出一种难掩的喜悦。

  我努力扯起嘴角,安抚他的情绪:「殿下,我不能让皇帝出意外,否则坐在龙椅上的,会是你的大哥。」

  「如果他继了位,你还能活吗?」

  皇甫渊听了我的话,突然沉默。

  因为我们都懂,我救皇帝,是为了他。

  大皇子厌恶他,若大皇子成了事,第一个会被除去的人,就是皇甫渊。

  在他羽翼未丰前,只有皇帝活着,他才能有希望。

  良久,皇甫渊眼角泛红,轻轻将我抱在怀中。

  好看的眉眼里,写满了少年的心疼和坚毅。

  「秋霞,你最在意的人,永远是我。」

  「有你,是老天对我最大的礼物。」

  「若将来有一天,我能逆天改命坐上那个位置,你一定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听得又惊又怕,赶紧捂住他的嘴。

  我从不敢奢想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他,已经足够让我满足。

  只是他的那些话,像蜜糖一般,填满我的心房,给了我不该有的希望。

  却又自知身份上的差距。

  所以,我才会在皇帝来看我时,用县主的赏赐换了赌约。

  那时,我沉迷在情爱的迷障中,却忽略了时间才是检验一切的判断。

  我用自己的半条命,为他换来后续皇帝的另眼相待。

  现在,却依旧如垃圾般被他贬低到一文不值,轻易放弃。

  只不过,才过去了三年的时光。

  8.

  我很快从回忆中回笼思绪,再次重重拜倒在地:「回禀皇上,奴婢自知已是贪得无厌,却还望用这一切,换一个出宫的机会。」

  皇上重新拿起奏折,声音清淡:「与朕谈条件,这些可不够。」

  我暗自咬了咬牙,揣测不出皇上的意图,只得拿出下一张底牌:「启禀皇上,奴婢是南疆宋怀将军的女儿,奴婢想状告宋怀将军抛弃发妻,另娶高门。」

  我把怀里的玉佩拿出来,高高举过头顶。

  富顺公公过来取走玉佩放置在龙案上。

  皇上的表情隐藏得太好,连语气都没有丝毫的波动:「退下吧。」

  直到我退出养心殿,才惊觉冷汗早已浸湿后背。

  我其实没有多少把握能活着出来,甚至皇上说「不够」时,我都猜不透皇上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亲情淡漠的皇家,老迈的父亲又是否想要掌握壮年儿子的咽喉?

  只是,不管我还爱不爱皇甫渊,那些背主的话,都不会从我口中说出去。

  所以,我只能牺牲我的父亲宋怀。

  哪怕在南疆相认时,我的父亲痛哭流涕说他回过乡,却没能找到我和母亲,以为我和母亲死在了那场瘟疫里。

  哪怕他向我诉说离开有孕发妻,孤身投军的心酸,和从小兵升到将军的不易。

  哪怕他给了我象征身份的玉佩和满箱的金银。

  却都不能掩盖,他靠着新妇的娘家一路高升,还有一位只与我差了两岁的千金贵女。

  曾经母亲对他的思念和担忧,和母亲给我讲的那些有关父亲的故事,全都变成巴掌,狠狠扇在我们的脸上。

  后来我也想过,高高在上的宋怀将军,当时会认下我这个女儿,可能与亲情无关,只因那时的皇甫渊待我特殊,而我的父亲,把我当作了跳板。

  所以,出卖自己的父亲,帮皇帝解决南疆上下抱团的朝局困境,才是真的不会让我有任何的内疚感。

  9.

  皇帝没有给我准确的答复。

  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可我已经用了所有的底牌,除了等待,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顺利出宫还是去浣衣局,都注定了我要离开这间屋子。

  环视一周,才发现我的东西很少。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就已全部整理完毕。

  包裹里,除了攒下来的例银,只有各宫娘娘曾经赏下的缎子。

  至于皇甫渊为我雕刻的梅花簪,和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我都留在妆奁里,并不打算带走。

  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小小的包袱。

  这间我住了十年的偏殿,见证了我与皇甫渊的过往。

  一位因为母妃惹怒皇帝,被不喜的皇子,和一个卑躬屈膝的奴婢,现如今倒是都要离开这荒凉的住所了。

  只是一个入了更加华美的宫殿,一个盼望着能飞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墙。

  我知道自己面圣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

  却没想到,比皇甫渊先找我的,会是林心月。

  当我被两名侍卫强硬拖到林心月面前时,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名为妒恨的目光。

  「宫中偷窃,该当何罪?」

  林心月身后的婢女恭敬上前:「回小姐的话,按律断手。」

  10.

  我抬头看着面前的主仆。

  见过太多阴私手段,栽赃陷害无疑是最低劣,却又最好用的方法。

  「林小姐,奴婢并没有做过,若您真的在宫中丢了东西,可寻御林军查验。」我的声音很平静。

  林心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拖我前来的侍卫捧着木盒子快步上前。

  过于熟悉,只需一眼便能认出那是我的妆奁。

  丫鬟上前打开盒盖,任由林心月垫着手帕在里边挑挑拣拣。

  「啪。」

  「啪。」

  「啪。」

  首饰一件件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

  我有些心疼,却没有轻举妄动上前阻止。人在势弱时,没必要撑着不必要的骨气,一切以保命为主。

  我的乖顺,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林心月的心情。

  直到妆奁里空空如也,甚至连那支木钗都被折断扔到地上,林心月才幽幽开口,声音里是满满的傲慢:「看样子是我误会了,秋霞姑姑,可千万不要生心月的气哦,这些首饰,等我晚些安排人赔给你。」

  「林小姐客气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得林小姐高兴,已是造化。」我依旧跪得笔直。

  只是林心月却不想轻易放过我。

  她摘下左手腕上的那只羊脂白玉手镯,不甚在意地摔在了我眼前。

  伴随着玉镯清脆的碎裂声,还有林心月恶毒的声音:「可是啊,秋霞姑姑,我是打算烧给你呢。」

  她终究是对我动了杀心。

  11.

  在我考虑要不要先起身逃跑,还是试着谈条件的时候。

  皇甫渊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心月,这是发生何事了?」

  「阿渊哥哥,你怎么来了?」

  「给太子殿下请安。」

  除了林心月满面笑容地扑过去,其他人纷纷跪地行礼。

  皇甫渊径直来到林心月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怎么了这是?」

  林心月扑到他怀里,收敛了面对我时的狠辣,噘着嘴巴撒娇:「阿渊哥哥,我丢了个镯子,丫鬟说看到是秋霞姑姑拿的,我便找来秋霞姑姑问问,谁曾想,还真让我搜出来了。」

  皇甫渊看向我,眼神看不出悲喜。

  「一个镯子而已,何故动气?等我明天再送一对更好的给你。」

  「晚上有灯会,我带你去逛逛可好?」

  林心月只是笑着,却没有动。她自小说一不二,伺候她的奴才一堆,个个对她毕恭毕敬,便养了她骄矜的脾气。

  她的目光在我和皇甫渊身上游离,随后玩味一般看了皇甫渊一眼:「灯会自然是要去看的。」

  「但这镯子可是及笄礼时,父亲送给我的一对,现下碎了一只,父亲怕是会怪罪。而且,若是连一个下人都能爬到我的头上,我这个准太子妃,当得有多憋屈呀!」

  「所以啊,殿下您说,该怎么为我出气呢?」林心月虽是在撒娇,却实打实地搬出了林丞相来威胁。

  我自认很了解皇甫渊,此刻他看似平常,但微微下拉的唇角是他不高兴的表现。

  见皇甫渊没有说话,林心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阿渊哥哥,你真以为我父亲看中了你的能力,才要帮你?」

  「你别忘了,满宫之中,皇子不止你一人。父亲愿意帮谁,决定权在我。」

  「既然这样,殿下说说,这个下人弄碎了我的镯子,该怎么罚?」

  皇甫渊转头看向她,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说,该怎么罚?」

  林心月转怒为喜,看向皇甫渊的眼中,却依然是满满的试探:

  「我知她有伺候过阿渊哥哥十年的苦劳,也恐报官会损了阿渊哥哥的声誉,便不按律处罚。」

  「况且,我这个未来主母也不是个小气之人。就罚跪三个时辰,让她长长记性,如何?」

  皇甫渊没反驳,轻轻「嗯」了一声,便牵着林心月的手离开,没再看我一眼。

  12.

  我低头谢恩,跪在原地。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不得不感叹陷在权力中心的人,不管男女,忍耐和算计,都有着常人做不到的能力。

  在这个多雨的季节,刚消散的乌云再次飘来。

  雨水砸在地上,急切又凶狠。

  我很快浑身湿透,沁骨的寒意和疼痛从膝盖处传向大脑。

  看管我的仆从早就寻了屋檐躲懒,四周除了雨滴砸落的声音,再无其他。

  半个时辰后,一个小太监抱着东西,鬼鬼祟祟地走来:

  「您受不得寒气,太子殿下命我偷偷送来了蒲团和雨伞。」

  「殿下还让我劝慰姑姑,放宽心,准太子妃只是脾气娇纵了些,这才多有得罪。」

  「还望姑姑静待来日,多多忍耐。」

  我没有反驳,接过东西,道了谢。

  有了伞和蒲团,确实能让我好受很多。

  现在想想,照顾皇甫渊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在不断地吃苦,现下既然已经决定放下,也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

  要不,生活成了没完没了的苦日子,得多苦啊。

  13.

  许是曾经伤了底子,又或许是前几日的发热还没好利索。

  三个时辰的罚跪结束,感觉快要丢掉半条性命。

  我挪动自己疼痛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住处。

  却在点燃烛台后,才发觉桌前坐着一个人。

  「秋霞,你不该惹怒林心月。」这是皇甫渊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曾问我起因,只有责备的不满。

  衣服上浸透的雨水,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前行的痕迹,又因着我站立在桌前,很快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滩。「殿下,请问林小姐是怎么跟您说的经过?」

  皇甫渊回避了这个问题,继续以教训的口吻对着我:「秋霞,不管如何,你得忍。林丞相的支持对我很重要。我答应你,等时机成熟,我会想办法纳你入房。」

  听着这好似施舍一般的语气,膝盖上的刺痛更加明显。

  抛去心里的难受,我说出自己的想法:「殿下,林小姐已经对我动了杀心。如果我求您看在主仆十年的情分上,放我出宫,您会同意吗?」

  皇甫渊有一瞬的怔愣,好看的眉毛深深皱起:「秋霞,你莫要胡闹,不过是女人间的争风吃醋罢了。现下,什么都没有大业来得重要。」

  「好了,知道你今天吃了苦头,我便不计较你的胡言乱语。我这次来,是要问问你,今日你去养心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话题转换得很是生硬,但我们都知道,这才是此行的真实目的。

  「回禀殿下,皇帝突然想起那次救驾,宣我过去问问近况。」这些是早已考虑好的答案,我回答得很平静,挑选的理由虽牵强,却也能算合理。

  皇甫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再开口时,嗓音没有情绪的起伏:「过去三年父皇都不曾问过,今日会这般巧合吗?」

  「秋霞,你不该骗我。」

  常年发号施令,皇甫渊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散开,已经有了太子的气场。

  我恭敬地跪到地上,努力控制自己慌乱的心跳:「殿下,秋霞不敢骗您。」

  皇甫渊没说信不信,骨节分明的大手抚着我的面颊,手指滑动间,在我的脖颈处停留了片刻,「秋霞,你知道骗我的下场,你是个聪明人,对吗?」

  被人掌控生死的感觉,恐惧窜上脊背,我不知道在皇甫渊的猜测里,他是否以为我做了背主的事情,才会这般前来敲打我。

  但我确实伤了心,无关情爱,是他骨子里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我对他的忠诚,也否定了我的人品,连带着我这么多年为他受的苦都变得一文不值。

  14.

  我看向皇甫渊的双眼,语气笃定:「殿下,秋霞绝对不会背叛您。」

  这句话,我说的是事实,自然坦诚。

  短暂的对视后,皇甫渊终是舒展眉眼,扶着我起身,「秋霞,别怪我谨慎,你知道我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秋霞,我们说过,要一起走到未来的。前几日我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没能好好和你解释,你别生我的气。」

  「我与林心月只是表面虚与委蛇,并无感情。不让你随同去东宫,是因为林心月她性子骄纵,我怕她看出什么针对你,为了保护你我才说了那些违心的话。」

  「我也是心疼你的,知道你寒症严重,还是偷偷安排人给你送了护具。秋霞,你得相信我对你的情意。」

  皇甫渊说得情深意切,像是回到了我们曾经相依为命的日子里。

  只是脖颈处的掐痕,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陷入眼前这个专门编织给我的情网中。

  我也不敢思考,若我真的出卖了他,或者没能让他相信我,他会不会加深力道,以绝后患地直接掐死我。

  我不敢用自己与他期盼已久的大业作比较,那样只会让我输得很惨。

  「殿下,秋霞绝对不会背叛您。」这是我今晚重复最多的话。

  15.

  那天之后,我像是被人遗忘一般,在院里过了半个月。

  没有等来皇帝的回答,也没有去往浣衣局的通知。

  我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依旧猜不透后续的走向。

  便也渐渐放弃思虑,趁着难得的放松时间,开始好好照顾自己。

  直到南疆宋怀将军因突生恶疾,上书辞官的消息传遍宫中。

  我有些怔愣,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里起到了何种作用。

  要说有多难过倒也不至于,毕竟,虽是父女,却也只是见过寥寥几面的陌生人。

  至于他与母亲之间的感情对错,我做不了判官。

  但我很高兴在当天的下午,见到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富顺公公。

  16.

  直到坐在南下的马车里,我还沉浸在极致的兴奋中。

  包裹里是一卷册封县主的明黄圣旨,和足足一万两的白银。

  我其实有些受之有愧,但富顺公公说:「你当年救的可是陛下,陛下的龙体可不是区区金银可以衡量的。」

  我没有再不知好歹地推诿,只是冲着养心殿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跪拜谢恩。

  富顺公公来时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一切,我抱着包裹踏上马车时没有回头。

  只觉得前方格外美好。

  17.

  我的封地在梁州。

  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虽然我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县主,可每年上百两的供养俸禄,加上皇帝给的傍身银子,足够我舒舒服服地过上一辈子了。

  突然从每日奔忙,变成现在的悠闲自得,我只适应了几日,便得了其中乐趣。

  我开始学习刺绣、插花、练字……曾经羡慕的事物,现在都成了我可以学习的项目。

  近日,我又迷上了骑马。

  那种迎风的自由,让我着迷。

  也是在这时,我才突然真的理解,皇甫渊为何那般沉迷于那个位置。

  面对资源,男人总是想要得到更多,何况还是掌控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只是有得必有失,天平的筹码两端都放着人生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代价。

  我只是不想成为那个一直被牺牲的人。

  好在,我是个没什么雄心大志的人。

  树下悠闲的时光,足以让我满足。

  18.

  后来,我在这里有了新的朋友。

  知府家的千金,是个活泼的性子。

  「秋霞姐姐,好几日都没见到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了啊。」苏暖暖风风火火跑进屋,脖领处的白绒毛,更衬得女子眉眼灵动。

  我拢紧身上的锦被,半靠在榻上,好笑地看着她:「我身子弱,到了冬日格外怕冷。这大雪的天气,越发惫懒不想动。」

  其实,原来还需要当值时,倒也能咬牙挺着。但现在,我更愿意让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许是见我有些苍白的面容,和屋中明显高温的火笼,苏暖暖问得很小心:「严重吗?怎么没找个大夫好好治治?」

  我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别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老毛病了,看了些大夫,药方子换了几种,效果不太好,只能慢慢养着。就是不能出门与你玩乐,但还是可以陪你在屋里聊天呢。」

  苏暖暖有些不满地撅着红唇:「都这样还不算严重啊!我娘可是说了,女子最是不能受寒,要不未来生子可就艰难了。」

  苏夫人对这个女儿的爱护,我是见识过的,难免有些羡慕。

  心情变好,也有了力气打趣她:「小小年纪就开始记挂着未来结婚生子啦?这是已经遇到如意郎君了?」

  苏暖暖靠在我的胳膊上撒娇,连声音都是青春洋溢的声调:「秋霞姐姐,你莫要打趣我啦!人家这是关心你。」

  「姐姐,肯定是你找的大夫医术不好,等我给你寻个厉害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看着苏暖暖信誓旦旦的小模样,我没有拒绝,毕竟这也是她关心我的表现。

  19.

  我没想到,苏暖暖会真的给我找大夫。

  十天之后,苏暖暖再次上门时,还带着一位穿着宝蓝色锦衣的男子。

  男子面容清瘦,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角自然地微微上扬,整个人站在那里,宛如从书中走出的谦谦君子。随着靠近,能闻到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药材清香。

  「秋霞姐姐,这是我二哥苏凌,医术很厉害的。我可是写了好多封信才叫回来的,我跟你说哦……」苏暖暖自来熟地坐在我榻边,开始给我夸赞苏凌的本事,神医徒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我像是在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讲故事,偶尔会接上几句给她捧场。

  苏凌倒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捂住自家小妹胡说的嘴,毕竟故事阶段已经讲到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步了。

  苏凌瞪了苏暖暖一眼,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向我行礼:「在下苏凌,拜见奉安县主。」

  我是从下人升上来的县主,对这些礼节并不太在意,但宽纵苏暖暖可以是姐妹情谊,对待外男,该受的礼节不可省略。

  「苏公子免礼,暖暖与我是好友,此次劳烦你跟着跑一趟。」

  苏暖暖在一旁已经急得不行,还没等我俩客套完,一把拉住苏凌的袖摆往这边拖:「二哥,你快看看秋霞姐的病,得早些治好,要不就赶不上今年堆雪人了。」

  苏凌被拽得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后,对自己冒失的妹妹,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又头。宠溺

  我喜欢看苏暖暖的活泼和闹腾,那是我早已丢失掉的朝气。

  望闻问切后,苏凌的眉头皱起深深的痕迹:「县主,您的寒症应是身体亏空导致的,这些可以后期用药慢慢调理。只是这腿疾……」

  苏凌还在斟酌用词,苏暖暖已经先行问出口:「二哥,你别卖关子了,秋霞姐姐的腿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苏凌没有理会苏暖暖,眼神探究地看向我,终究还是开了口:「以我的判断,应是中毒后余毒造成的。」

  「中毒?」苏暖暖不可置信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

  20.

  与苏暖暖相比,我反而比较平静。

  毕竟,那杯毒酒还是我自己喝下去的。

  曾经那些权力的争斗中,总会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和不得不为。

  大皇子亲自端的酒,哪怕明知杯中的酒水有问题,却总有不得不喝的理由。

  那时的皇甫渊,身边除了我这个不起眼的婢女,是真的一无所有。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身体下意识夺过杯盏一饮而尽。

  没有得到嘉奖,却因为逾矩被皇甫渊当众罚了二十杖。

  就在我们庆幸躲过一劫时,我在当天夜里毒发。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却因为我刚受了二十杖责虚弱的身体,直接要了我半条命。

  我太过虚弱,皇甫渊又请不到厉害的太医,大夫只能把余毒逼到我的双腿上,以此先保住性命。

  我现在依旧能记得皇甫渊看向我的双眼,心疼又自责:「秋霞,都是我没用,你再忍忍,等以后,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

  只是,后来的我们,又有了新的无可奈何,连曾经的许诺,都变得不再重要。

  21.

  苏凌确实很有本事,在他的照料下,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接触得久了,苏夫人也曾偷偷询问过我的婚事。

  「县主,可是有意中人?」

  我笑着摇头,对苏夫人的来意猜到了七八分。「我已无至亲,无需为人尽孝,此生,只愿随心所欲,绝不再进任何枷锁!」

  「一个人很好!」

  「自由很好!」

  皇甫渊番外:

  1.

  秋霞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从最初的愤怒,到嗤笑她的手段,渐渐就把她遗忘在每日繁忙的事务里。

  我真的很忙,要在朝中建立自己的势力,拉拢重臣、扶持新贵。

  还要与众多兄弟勾心斗角,保住自己太子的位置。

  林心月偶尔的蛮不讲理,也还需要我去安抚。

  ……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哪一件看起来都比秋霞重要得多。

  2.

  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林心月、林丞相给了我巨大的助力。

  随着权力的增大,我更加肯定,我没错。

  是秋霞自己不知好歹,我明明已经答应她,会在未来给她一个名分,那是作为奴婢这辈子最奢望的高度。

  可笑,人心的贪得无厌,真是丑陋。

  3.

  十年时间,我终于如愿以偿坐上龙椅。

  我是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君主。

  我已经很久都不会再想起秋霞,因为哪怕她现在回来,以她的身份都不配做我的女人。

  有了权力,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宫里总是不缺美人。

  至于林心月,总是仗着曾经的帮扶之义拿捏我。

  可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想,我可以换个皇后。

  4.

  我从没想过,帝王梦会碎得这么快。

  林丞相被满门抄斩时,林心月不顾一切地刺杀我。

  一把很小的匕首,狠狠扎进心口,带着彻骨的凉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那年,秋霞不顾一切挡刀的画面。

  若是秋霞还在,她现在会不会就挡在我的身前?

  生命在急速流失,我像是做了一场梦,到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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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他的第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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