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记得我刚刚学针不久,也就半年的样子,是个秋光滟滟的天,外公的诊所很冷清,我穿着鹅黄的毛衣,我正撸着袖管给自愿做小白鼠的傅梓昂扎针,正巧外公那个怪老头出诊回来了,看我扎针,也没说什么,针盒放下,喝了口碧螺春,美滋滋地咂了一声,慢悠悠地问我:“你这练的是什么?”
我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实话实说:“鬼门十三穴。”
外公看我每针都只是浅入很有分寸,点点头说:“其他都可,万不可入鬼宫!”
多年后,我遇到一名需要扎鬼门十三穴的病患,我就不由得想起那个秋天,想起那教我针术的那个怪老头。
之所以说我外公是个怪老头,是因为他的脾气,在章台他可是出了名的古怪老头,高兴了给人免费扎针,不高兴给黄金万两也不出诊,也许是遗传自他,我学了针术之后,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大。
不过那位需要扎十三鬼穴的病患,我对他还蛮和蔼可亲的,他的尾椎痛得不得了,去市里各大医院都没有治好,最后听朋友介绍来了我这里,一见到我就恨不得对我行拜祖先之大礼,我好歹稳住了嗷嗷叫唤的他,问他前因后果,便给他下了针,针下去之后他居然没好,我就犹疑了。
我的针术还从来没有失手过,所以几乎没有病患被我下针之后说没什么感觉的,对,好的针术师就是这样,一次就得见效,否则就是下错了,下错了地方,哪怕再来几百个疗程也没有用的。
我说让他休息一会儿,我给我师父打个电话。
电话打到已经退休的外公那里,在对方嘈杂的环境声中我三言两语说了情况。
外公轻飘飘地说:“见鬼啦!”说完就继续搓他的麻将。
我兴奋差点发喘,我当初苦练的十三鬼针终于派上用场,我对病患说:“唐先生,我需要给你再扎一次,您看您还坚持得住吗?”
唐青龄疼得汗如雨下,几乎奄奄一息,就这么一会儿,他的病情似乎更加严重了,他虚弱地说:“郑医生,我快痛死了,折腾得够够的了,您要是一针扎不准把我扎死了,我谢你全家!”
我明明很可怜他,但是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在我外公判断得不错,十三针下去,唐青龄马上就感觉疼痛缓和了许多,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尾椎处喷出一些脏东西,第二天就大好了。
唐青龄这个东北大老爷们对我感恩戴德的同时恨不得把我捧上天,当他问出我没有对象,大腿啪啪地拍,非常热情地要给我介绍对象,说自己有个哥们儿,条件非常好,如何帅得掉渣,如何豪爽,如何家境富裕云云。
尽管我推辞说不用了,但他唐青龄似乎以为我是装作不好意思,问清我固定休息日之后直接敲定了时间和地址,让我去和他哥们相亲。
东北人的热情有时候可真扛不住。
我长到二十七岁,不仅没有相亲经验,甚至恋爱都没有谈过,所以对这种事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暗地里怪唐青龄多管闲事,可是他居然说如果我不去,就带着那个家伙来我所在的医院找我,我只好打算去虚应酬一下。
因为是以敷衍了事的态度去的,去的时候穿了一条休闲牛仔裤,上身穿一件普通白衬衫,十分随意。
可是没想到对方却十分隆重,穿着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见到我很有礼貌地起身,翩翩然地过来帮我拉椅子,他那认真对待这次相亲的态度倒让我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对于外貌,唐青龄确实一点也没有夸张,这个男人长相不仅英俊,还带着自然醇真的气质,非常迷人,他性格也好,话不多说,却表现出非常温柔体贴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故意展现出完美的姿态,还是他真的就是一位迷人的绅士,反正我出乎意料地对他很有好感,和唐青龄那种糙汉子完全不一样。
“你好,我叫陆霆昀。”
“你好,我叫郑雅娜。”
“听说你是一位医生?”寒暄过后他问我。
“哦,我不是那种开处方药的医生,确切地说,我是针医。”
“青龄生病的时候我在国外,所以也没看到你怎么治好他的,但是他简直把你当做在世华佗一样到处宣传,说你医术高超还长得跟仙女一样好看,弄得我们几个都对你这位美女医生好奇得不得了!”
“那你见到我岂不是挺失望,仙女什么的?”我自嘲。
“不是,这是唐青龄好不容易没有说谎的一次。”
“哪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我稍微红了红脸,转移话题道,“你和唐青龄是同学还是朋友?”
“我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一块长大。”
可是两个人气质上差一大截!
“哦。”我又问:“你怎么会来相亲,我是说你条件这么好,生活中追你的女孩子应该很多吧?”
“还好吧,也没有那么多。”他谦虚地说,又笑着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倒是很直接。
“我……”我有点说不出口,如果照真实的想法,会满嘴溢美之词,只委婉说,“我觉得你还不错。”
他很高兴地说:“那就是说我可以再约你对吗?”
我的脸面被他的反应冲得发昏,好不容易镇静地说:“嗯,当然可以。”
饭吃了一半,我和陆霆昀没有了初见面的尴尬和拘束,轻松了许多,话也变多了,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唐青龄的身上。
说起来,唐青龄也是一位在外貌上不减陆霆昀的俊秀男子呢,大高个,面容俊朗,只不过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太过狼狈,而且他是我的病患,没有把他当作异性来看,所以没有觉察。
“唐青龄的故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我说,“我下的针叫做十三鬼针,反过来说,如果这种针对他有效,那证明他附近一定有脏东西。”
“啊?还有这种事!”他大吃一惊。
我笑了笑:“用封建迷信来解释就是有鬼,用科学解释叫心里有鬼,他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会那样。”
陆霆昀俊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难道是她?”
“谁?”
“青龄有个前女友,他跟她分手后查出来得了绝症,她多次希望青龄去看看她,但是青龄都拒绝了,难道是她?”
“这件事我知道虽然很好奇,但是我没问唐青龄,毕竟涉及病人的隐私。我希望你劝劝唐青龄,如果方便的话,去拜祭一下那个女人。”
他看着我惊讶得反问:“你是认真的吗?”
“怎么,你以为我开玩笑呢?你要不信就算了,当我没说。”我说,转移话题道,“咱们吃完饭去哪儿?”
“咱们去看场电影吧,最近有部电影挺火的。”他提议说。
但是我明显感觉他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觉得我所说的事情荒诞不经,反正接下来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里,虽然该有的温柔体贴不变,但总觉得他心不在焉的。
我觉得我跟他可能没戏了,加上他临分别时没有加我微信,我更觉得他对我产生了“敬谢不敏”的意思,我心内有些小小的失望,但是暗地里耸耸肩,也就罢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发现我微信通讯录那地方有个小红圆圈,里面有个“1”,点开,弹出的对话框里有一句话:“我是陆霆昀。”
我这才放下心来,轻松愉快地加上了他,顺便给他一个可爱的微笑。
他说:“昨天我特地去找青龄聊了聊,他说几个月前,她前女友去世前她妈妈给他打过电话,但是他还是没有去见她最后一面。有一天晚上他做噩梦从床上摔下来,就一直尾椎痛。你那天帮他扎针后,他晚上回去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她哭着骂他狠心不去见她最后一面,他才知道自己的尾椎痛是来自她对他的怨念。他在梦里向她解释了为什么没去,并且真诚地向她道了歉。”
他在微信上发了这么一大段话,我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哦”。
然后他问:“那我就想问,他的病,到底是你治好的,还是他自愈的呢?”
我笑着说:“你问到了一个唯物论的问题,主因和外因的辩证关系。”
他丢给我一个小笑脸。
“青龄倒不像是那么无情的人呢!”我说。
“两个人的事情外人没法说,他俩分手之后各自都有交往的人,去也挺不合适的,特别是青龄的女朋友不同意他去,说去了就跟他分手。”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担心男友去了前女友的葬礼会对其念念不忘,这也是情有可原。
“我哥们还行,虽然他没有去见过她,但是给她打了不少钱,可能正因为这样,她才发现青龄是真正对她好的人吧,要不临走那么想见他呢!”
“他俩到底为什么分手呢?”我问。
“他们两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总吵架,自然而然就分了。”
“哦,原来是这样。”
“我这哥们人不错,你别把他想坏了。”他说。
“我没有把他想坏。”他极力在我面前维系他朋友的形象,这种人还挺少见,可能也是怕我以“物以类聚”揣测他呢吧!
我看见我的屏幕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文字”,大约一分钟左右,他却只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难道他想跟我说什么话,但是却不好意思讲吗?难道他要约我见面?
我心内欢喜起来,按耐住自己的心跳,在对话框内试探着输入:“你今天有空吗?”
他没有马上回复,等了大约有五分钟他才说:“有空,怎么小仙女要约我吃晚饭吗?”
“算了,我猜你没有空。”我说。
“我本来是没有空,晚上我有个很重要的客人,但是我想无论无何今天想跟你见个面,完事我去找你行吗?”他说。
虽然很想说你有事就忙,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这么懂事的话,只说:“那我等你。”
他说:“好。”
仅是一个字,似乎给了我很多的快乐,让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同事李莉见我对病人几乎算作亲切了,十分惊奇。有位老病人不顾我的嘱咐,哮喘发病期间还吃海鲜我也没有生气,在定喘穴上一针下去,他就安稳了下来,唯唯诺诺地跟我说不应该不听我的话,我居然笑着跟他说没关系,反正你就住这附近云云。
晚上下了班,我突然想到我和陆霆昀只约好了见面,既没有定时间,也没有定地点,现在他肯定很忙,我也不好打扰他,所以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肯定是不跟我一起吃晚饭了的,我决定先回家,吃个饭,洗个澡,换身漂亮点的衣服,再化个美美的妆,这么想着就开车回了家。
我刚洗完澡,就响起了敲门声,奇怪啊,我还没告诉陆霆昀我家的地址呢,是谁呢?
猫眼里一看,原来是傅梓昂那家伙。
“你怎么来了?”我系紧了睡衣边开门边问。
“我妈给我寄了很多干菜和咸菜,她让我拿点给你。”他抱着一个硬纸盒子,看上去沉甸甸的。
“我说了不用给我送的,我很少在家里吃饭,而且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淡淡地说。
“我打了呀,你没接嘛!”他边进门边说。
“哦,我刚洗澡呢,没听见。”我边关门边说,又问:“你吃饭了没啊?”
“没呢,你这有吃的吗?”他把硬纸盒子打开,帮我把菜放冰箱里。
“哦,我刚吃饭还没收拾呢,我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洋葱肥牛卷,你要吃自己去盛饭。”我把包着的头发放下来,去浴室吹头发,吹完出来看他在餐桌那狼吞虎咽地吃饭,大概是很合胃口。
我见他没用新碗筷,直接用我吃过的碗吃饭,抱怨道:“你要不要懒死算了,碗篮有多远!”
“嘻嘻,这不是省的你多洗一个碗嘛!”他嬉皮笑脸地说。
我白了他一眼:“哎呀,你吃我的还要我洗碗!多看你一眼都嫌烦,吃完赶紧滚!”
“我妈让我来问你一句话。”他边嚼米饭边说,瓮声瓮气的。
“什么话?”
“我妈问你,白吃我们家咸菜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当儿媳妇!”他笑嘻嘻地说。
我哼了一声道:“为了几根咸菜就当你们家媳妇,那也太便宜你们家了!”
“这是怎么说,你要多少彩礼你说嘛!”他依旧笑嘻嘻。
“一个亿!”我说。
“一个亿我都可以娶100个媳妇了,还都是漂亮的!”
“那你就娶一百个漂亮媳妇好了!”我吐了吐舌头说。
“你等着!”
“等啥?”
“等我赚到一亿就把你娶回家给我腌咸菜吃。”
“你娶媳妇就是为了给你腌咸菜吃?”
“你说呢?”他的目光滴溜溜在我身上打量。
“你看啥,臭不要脸!”我骂道。
“你自己脑补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没说比说了更下流,吃完了没,吃完赶紧走,我还有事儿呢!”我驱赶他。
“什么事?”他问。
“我去换衣服,你吃完把碗放那就赶紧走吧!”我转身打算回房间。
他连碗都来不及放下,急吼吼地拦住我的去路,问我:“这么晚了你还换衣服,要出去吗?”
“不是啊,我不出去。”
“不出去你换什么衣服?”
“我去倒垃圾。”
“哦,那不用,我待会儿帮你把垃圾都带走。”他豪爽地说。
“哦,那你……”我突然觉得应该把话挑明了,不然搞得我像什么样子,就直接说:“我约了人见面。”
“什么人?”
“我相亲对象。”
他像被雷击中一样震惊,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来说:“你说你去相亲了?”
“是啊!”我点头,一副你管不着的样子。
“那人怎么样,比我好呗?”
“当然比你好了。”
“他有一个亿吗?”
“有。”
“郑雅娜,没想到你这个女人这么爱慕虚荣!”
“你不爱慕虚荣,你高风亮节,那你将来肯定会娶个奇丑无比又穷困潦倒的女呗!”我说。
他没说话,把碗筷收拾了,利落地洗干净,然后扭头气呼呼地问我:“他有我帅吗?”
“你别问了,跟你没有关系,你管不着!”我好心不说给他听。
“怎么没有,我要亲眼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比我好比我有钱的情况下还比我帅!”他无理取闹地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正在这时,我手机响了,是陆霆昀打来的,我吓了一跳,冲梓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了电话。
“我这边结束了,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陆霆昀说。
我脑子转得飞快,如果去外面见面,以梓昂的二百五样儿肯定不会罢休,在家里见面好像不太合适,我和他还没熟到那份儿上,结果梓昂冲我使眼色,做手势,意思是要求我把他约到家里来。
我对电话说了附近一家咖啡馆的地址。
梓昂见我挂了电话,很生气:“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跟他出去干什么?”
我说:“你秀逗了,我昨天刚跟他见面,就约来我家,他还以为我啥意思呢!”
“也是!”他才反应过来,说,“待会儿我跟着你们,他要是对你怎么样你就大声叫我。”
“真是笑死了,人家是正经人,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