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耀光的茶杯没能送到嘴边。他看着许弘成和杨建萍相似的眉眼:“我不要你的恭喜,也不会失望,你是我儿子,我的所有决定都不会瞒着你。”
“那要帮你保密吗?”
“要。”但又改口,“算了,你妈那边……我自己跟她说。”
许弘成不带情绪地应了个好,正准备走,许耀光却往桌旁移了一步:“杨凡的工作我打过招呼了,你张叔的公司,四月初上班。我听杨凡说,你妈搬过去和你住了。”
“嗯。”
“这事你欠考虑。”他走到他身边,“你妈这人向来自我,小姚如果适应不了,多几句嘴,两个人不管谁闹起来,你的日子都不好过。”
“但她们相处得很好。”
“只是暂时,待久了肯定会有摩擦。”
事实上,别提他们仨住一块,许耀光至今连许弘成的婚事也未完全接受。对姚佳文,他的印象是蛮有礼貌,也蛮有手段:之前来公司和他第一次见面,叫完叔叔只是紧张地笑,眼神都不知道放哪儿。虽说内向不是缺点,但内向的人大多拘束、敏感,不好相处,难免给人观感较差。
这样的人能入杨建萍的眼,以他的直觉和浸淫商场多年的经验,没有猫腻才怪。
他知道许弘成向来顺从杨建萍,但连婚姻大事也任由其安排,说不失望是假的。按他的设想,许弘成最好能在三十而立之前成家,于是他这两年也开始留意身边的女孩。公司里能力出色的,他嫌尴尬,朋友和合作伙伴的女儿外甥女,则多的是漂亮聪慧,落落大方的人选。他原本已经准备牵线,谁知被杨建萍捷足先登,强买强卖般地在许弘成身边塞了个闺蜜的下属,最后还修成正果。因此,他面上虽不与谁论短长,实则郁闷至极,一来觉得杨建萍愚蠢,二来怀疑姚佳文心机,三来遗憾许弘成的眼光和魄力没有一点随自己。
“虽然婚姻会改造人,但你不要被你妈或是其他人拿捏,凡事还是要有自己的主见。”他试图叮嘱,话说一半却喉咙发痒,不受控地咳了几声。许弘成看他转身喝水的背影,以及桌上烟灰缸里积攒的烟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刚才的厌恶未免过于刻薄。
于是他上前半步,正要说话,办公室的门却被推开:“许总,我们可以……”
进来的人很快收声。
许耀光叫她小杨,实际岁数已经三十七。只是人天生底子好,又用惯了高级护肤品,穿着打扮也年轻靓丽。
瞧见许弘成在,她点头示意,但并没退出。
于是,不小的空间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许弘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许耀光开口之前,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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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楼,夜风微凉。许弘成拒绝了许耀光追过来的晚饭邀请,坐地铁回了原来的家。
其实让母亲搬过去是他的主意。这里和科技新城离得远,母亲退休了赋闲在家,万一有点事情,他赶过去并不方便。他本想着他经常加班,在家的时间不多,母亲一个加姚佳文一个,两个人至少能有个照应,不会无聊,但按许耀光的逻辑,如果她俩只是暂时和谐,那等摩擦产生再去解决,未免又太晚了些。
他开窗,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再去卧室拿了包,去书房装了几本书。离开时,他把厨房里的菜都清理了,再关好窗户下楼。
和春江潮小区相比,老教师楼的绿化很乱,树种花草却多。许弘成去扔垃圾时碰见邻居王阿姨,正从隔壁广场跳舞回来:“好久没见你妈了,还搬回来吗?”
“暂时不搬。”
“难怪呢,我前两天问她要不要一起报个旅游团,她还不乐意。”
许弘成没听母亲提起:“您打算去哪?”
“要么云南,要么川藏,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了,不得去外面看看风景啊。”王阿姨说,“要不你劝劝她,你王老师和胡老师一家也准备去,热热闹闹的多好啊,是吧。”
许弘成想了想,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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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折腾一番,回到家已快十点。一开门,客厅是暗的,厨房里倒留了盏小灯。他放下包,准备吃点东西,佳文却听见声响,忙从书房出来。
许弘成见她穿的还是早上的衣服:“睡不着?”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
佳文想跟他商量清明的计划,走过去又开了盏灯:“你饿了?我和妈今天光盘,给你下点面条吧。”
“不用,”他打开橱柜拿泡面,关上时手重了些,被佳文阻止,“小点声,妈休息了。”她接过面,“热水也没了,我直接给你煮吧。”
许弘成嫌烦,佳文看了眼旁边的包:“又不用你贴力气。你那里面装了什么?先去收拾吧,很快就可以吃了。”
许弘成到底拗不过她,只好先把包拿进书房,进去却瞧见她电脑开着,屏幕上有副未完成的画:画纸四四方方,茂盛碧绿的树屋里,有位仙子样的小女孩,穿着密密的浅色花裙,抱着一只兔子在沉睡。
他想,如果她把画画的时间用在学会计或办公软件上,工作效率不至于那么低。
整理完出去,她还在锅前忙碌。许弘成见里面铺了满满当当的青菜叶:“你也饿了?”
“没有,”她本来想给他下两块面饼,但觉得晚上吃太多不好,就只蔬菜加倍。许弘成过去拿了两个碗,她忙说,“我真不用,我不喜欢吃面条。”
空虚半天的胃最后被温热的调料汤填满。许弘成听她问起他这边几号去扫墓,有没有时间陪她回岚城,又提起表姐准备带男友回家,怕是会掀起不小的波澜。他听完:“所以你是希望我陪你,还是喜欢自己顾自己?”
“我都行,但你要跟我回去,妈妈不就一个人在家了吗?”
许弘成看着她:“那我不去。”
“好,那我三号先和你去扫墓。”
许弘成便知这遂了她的心意:“我回你家会让你压力很大?”
“没有啊,我只是怕你累,希望你好好休息。”她笑笑,“你别太拼,真的,虽然加班是迫不得已,但现在猝死新闻那么多……”她很快闭嘴,“对不起,我没有咒你的意思。”
许弘成却不在意:“放心,我身体还行。能给我拿瓶水吗?冰的。”
“好。”姚佳文起身,去冰箱拿了矿泉水,又在他对面坐下。
许弘成吃得认真,佳文也等得认真。隔着几米远,杨建萍听不清他俩低声的交流,但在那片温亮的光雾里,她看见许弘成神情渐渐舒缓,到最后,像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两个人都轻轻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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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前几天,佳文接到了子琳的电话,听她提起王江涛,便知子衿下了决心,开始一个个打预防针。
子琳兴冲冲地做起预测:“到时我爸妈肯定会把你爸妈叫去,我爸妈会很满意,你爸妈则会劝阻,到时你我就只在旁边看,等他们吵起来,如果我那迈巴赫姐夫被吓跑,就绝对不是我姐的良人。”
佳文想说即使他们意见不合,也肯定不会当着客人的面争吵,但子琳转而又对自己的恋情忧心忡忡,觉得她爸妈肯定会拿赵巍和那王江涛比较,佳文劝了几句,效果不大,对方却没了耐心:“算了,还是等见面再说吧。”
不知怎么,佳文对假期忽然就少了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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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号这天,佳文上午陪着许弘成和杨建萍去完公墓,下午便坐上高铁。杨建萍本以为他俩商量好了步调一致,结果安排成这样,回家忍不住朝许弘成发难:“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你和她结婚不到一个月,让她一个人回娘家,她爸妈不会多心?”
“她让我陪你。”
“我不用你陪。”
许弘成想,如果她愿意和王阿姨她们出去游山玩水,自然不用他操心,但哪怕费用他来出,她还是顽固拒绝。
所以,现在是他怎么做都不对,两头讨嫌。
杨建萍见他沉默,忽然问:“你是不是因为你爸要结婚了,怕我有想法?”
“你有吗?”
“有,很多。”不过和自己并不相关。她轻哼一声,就许耀光那花头经,再步入婚姻只会是闹笑话,“你看着吧,那个杨慧跟了他五六年,对他在外面的那些事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这次急着要交代,估计是怀孕了,她年龄摆在这儿,耗不起,你爸再不下决心,也实在对不起人家。”
她这话说得理智而坚硬,许弘成继续沉默。父母分开这么多年,虽不复当年的吵闹,但都会拿他当支点,轻易地撬开对方的伤口和防线。
“妈。”他转开话题,“今年我想去看看爷爷奶奶。”
“想去就去吧,跟你爸一块?”
“不,我自己。”
“那得临时订车票。你不去岚城,佳文那边怎么解释。”
“我明天先去找她。”他起身进了书房,“如果她愿意,我就跟她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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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子琳的预测不是没有道理,佳文一回到家,母亲汪美仙便迫不及待地跟她分享子衿的恋爱消息:“你大姨叫我们明天过去一起吃饭。”
“嗯。”
“就是许弘成不像话,什么叫公司加班,不能来还是不想来,请个假这么难吗?”汪美仙对许弘成的态度可不像佳文那样小心捧着,相反,因为她一直希望女儿回岚城工作,也一直打听哪家的儿子是会计师,希望他俩着职业相同,有商有量,而许弘成的出现让她的希望一再落空,她哪里会百分百满意。
但她不知道加班是佳文撒的谎,佳文只好说:“给别人打工哪有那么自由。”
“那你非要嫁。”汪美仙想起什么,补充道,“也怪那个算命师傅说你俩八字相合,你二十六不结婚要到三十三,我等不住,只能随你。”
佳文习惯了母亲这样,宁愿相信算命玄学也不会耐心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她没再接茬,到了晚上,汪美仙提早关了店门,说是去商场给姚国光买几件新衣服,快逛完了才想起:“你呢,有没有衣服带回来,明天可不能丢脸。”
佳文不知道她有什么脸好丢,但第二天到了大姨家才知母亲的逻辑是对的。子衿和子琳随大姨父,是天生的瘦子,穿什么都好看,而她的身材像她爸,个子高,骨架大,又是X型腿,永远靠着几条厚薄不一的微阔腿黑裤撑着。
因此,在天生丽质而穿搭审美颇有风格的表姐妹面前,连妆也懒得化的她到底黯然失色。好在从小到大,她也放弃了挣扎,加上今天自己不是主角,就照子琳说的全程当背景。
令人意外的是,王江涛的表现和那天并无二致,甚至更加不知收敛。两个人在饭桌上搂着,沙发上搂着,吃个核桃还我喂你你喂我,佳文看着母亲脸色逐渐不对,果然——:“小王,你和子衿也没认识多久吧,直接奔着结婚去,不觉得太急了吗?”
他却乐呵呵的:“小姨,不只你这么觉得,我爸妈也说我太急,可是我一看见子衿,就知道我非她不娶了。”
“为什么?真就喜欢成这样?”
“是啊,她的一切,她整个人,里里外外我都喜欢。”王江涛黏着子衿讨了个吻,汪美仙脸色更青,还要再说,却被佳文碰了碰胳膊。
子琳在一旁只作没看到,过了会儿,大姨美娟和大姨父洗了水果出来,招呼得比之前更热情,汪美仙却再也看不下去,很快起身离开。
佳文虽然也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没想到回家母亲先责怪自己:“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那个王江涛,哪里有一点礼貌,当着长辈的面亲热,不觉得尴尬吗?你大姨和大姨父也只会装瞎,女儿被人骗了也不知道。”
佳文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什么叫被人骗,他家里条件那么好,骗人的动机是什么。而且大姨对他客客气气的,你给人下马威,不也很没礼貌吗?”
“我不跟你说,你和你大姨他们一样,听见人是个拆迁户,心里都乐开花了,哪里还有正常判断。”
“美仙。”姚国光立即制止了她,“你好好说话,别冲孩子闹情绪。”
“可现在是她来教育我。”
“我没有教育你,妈,我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义愤填膺。难道你的眼光和直觉会比大姨他们更准吗?”
“会,因为他们用算盘看人,我用心看人。”
佳文觉得这没有任何说服力:“可是你的日子并没有比他们过得更好。”
汪美仙一愣:“你这叫什么话,我们日子很难,很穷?我让你受苦了?”
佳文想否认,可是事实上,大姨凭努力考上中专护士,又嫁给了在烟草公司工作的大姨父,二三十年来稳定富足,而妈妈不听家里规劝,一定要嫁给当时只是无业游民的父亲,两个人打了很久的零工,这几年才靠着大姨父批来一张烟草证,开起了烟酒店。
因此,佳文一直觉得,不管是学识还是眼界,还是生活品质,大姨家都高出自家一大截,可是母亲不知是当惯了妹妹,还是被父亲哄惯了,泼辣的性子一点没改,还喜欢发表意见指点别人:“妈,你不要去管别人的事,到头来吃力不讨好。”
“你这话可真没良心,什么叫别人家,你大姨从小对你好成那样,子衿的事不是你的事?你就看着不管啦?”
“我没不管,我只是……”她试图表述得更准确一些,“关系再亲近不也得有分寸,有边界感吗?”
“那是你,我没有,我和你大姨什么关系不用你提醒。”汪美仙似乎气极,佳文看向父亲,却收到一个别再招惹你妈的眼神,于是心口更堵,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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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文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尽管她对子衿的转变也有疑问,但感情如人饮水,子衿跟她说过王江涛对她很好,那她就该尊重。
可是母亲的反应又让她觉得自己错了。事不关己的确让人冷静、客观,但什么想法都埋在心里,也是对至亲的不负责。
她走到小区的绿地,找了张石凳坐。石凳低矮,她俯身,一手托着脸,手肘搭在腿上,让身体慢慢放松。
因为放假,来来往往的大人和小孩比平日更多。午后的阳光照亮新生的樟叶,青翠的藤蔓,又混着清风,拂落缤纷细碎的樱花花瓣。
春天很好,回家也很好,但春天转瞬即逝,家里交锋不断,她并不感到惬意。
为什么连和父母交流都变得如此困难?是因为不曾朝夕相对,所以容忍度变低,还是因为龃龉一直存在,她才想着逃离?她可以想见母亲此刻不是在吐槽大姨,就是在吐槽她,那她要在这里待多久,父亲会下来找她吗?
穿着牛仔外套的男孩举着风筝跑过,她抬头,随着那小小的老鹰图案,视线慢慢上移。
风再大点。她想。
放线,对,放线。
千万别挂树上。
风筝越飞越高,小男孩高兴大喊:“爸爸!爸爸你看!”
“好了,就这样,不要跑,等风小了就慢慢收回。”
男孩笑,佳文也弯起了嘴角。再抬眼,阳光从温煦变得刺人,她眯了眯,拿手挡住,头顶却传来男人的声音:“老师没教过你不要直视太阳吗?”
她微怔,看清来人:“教过。”
许弘成学她的样子:“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风筝。”她起身,却因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许弘成扶了她一下,她站稳,“你怎么来了?”
“?”
“哦,你昨晚跟我说过。”她揉揉眼睛,“我以为你下午才到。”
“我开了舅舅的车。”他打量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带你上去吧。”她看见他手里的礼盒,“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
说着便往外走,却被许弘成叫住,“不是那边?”
“哦,是。”又犯傻了。佳文掉头,带着他走到大路,有经过的车辆轻轻鸣笛,于是她往旁边避,站上了绿化带的水泥边缘。
许弘成觉得她哪里不对劲,但没多问,只把礼盒并到一边,右手牵住了她的左手。
“下来。”他微微用力,与她掌心相贴,“好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