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赵万山在我家旁边开了一家杂货店。我家有一大两小三个门面。其中面积最大的门面租给别人开缝纫店,两间小点的一间给了我外公赵万山,另一间以很便宜的价钱租给一个姓孙的老头开包子店。
赵万山来我家开杂货店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儿女们都劝他在家里安心养老算了,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出来受罪。赵万山不听。赵万山说他是天生的劳碌命,在家里坐不住,非得找点事做不可。
赵万山的杂货店开业时,我参加完了中考在家里过暑假。赵万山要我到他店子里帮忙,我只花半天时间就把两百多种大大小小货物的价格给背了下来。赵万山很高兴,他对我父亲冯江阳说如果我考不上高中的话就跟着他做生意算了。冯江阳不高兴了。冯江阳不但希望我能念高中而且还想让我上大学。因此冯江阳就反问了他一句:你怎么晓得我儿子考不上高中呢?赵万山不说话,站在柜台里呵呵地笑。
那个暑假我很老实,赵万山出去进货的时候,我就呆在店子里帮他照看生意。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有些意思。三元钱一包进来的烟,四块钱卖出去,一转手就挣了一块钱。赵万山告诉我,别看不起小本生意。小生意,挣大钱。很多有钱人都是做小本生意起家的。
由于帮赵万山看店子的缘故,我和他朝夕相处无话不说,在此之前我很少有机会跟我这位外公进行交流。十多年来和他说过的话加起来只怕还不超过一百句。现在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如此亲密,还真让我有些不太适应。赵万山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我把每一样货物的价格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不出错,而且我在经商方面具备六亲不认的优良品格。我妹妹冯花想从杂货店里偷走一包瓜子被我当场逮住,直到她哭哭啼啼地从身上掏出两毛钱来我才把瓜子扔给她。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过去。八月中旬,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在家里吃午饭,没有去帮赵万山守店子。赵万山去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后回到屋里,发现一眨眼的工夫装钱的抽屉就被人拉开了,里面的钱被路过的小偷洗劫一空。虽然只不过损失了六十多块钱,但赵万山依然很懊恼。打了一辈子的鹰,最后让鸟给啄了。那天晚上,赵万山让我拿钳子过去帮他给抽屉装锁。把锁装完后,已经快九点钟了。赵万山关上店门,准备洗澡睡觉。我也就回到家里看电视去了。第二天我睡到上午十点钟才起来。我的大姑妈冯江霞来江阳探亲,睡在我家楼下。她对我说,你外公赵万山去世了。
赵万山死得十分蹊跷。他的尸体在离我家二十几里远的水稻田里被人发现。公安局派了法医进行尸检,认定为高血压导致的自然死亡。赵万山半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呢?这实在是一个不解不谜。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朝澡盆里倒水准备洗澡了。八月份天气炎热,他如果想出门的话,没有理由先把澡给洗了。因为一出门身上就汗湿了。这澡洗了等于没洗。
我外公赵万山尸骨未寒,我的那些舅舅们就开着三轮车到杂货店里拖东西了。他们把房里搬得很干净,连洗脚盆都没有留下一个。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妹妹冯花在我家放杂物的小房间里打扫卫生时,一个装满了废纸屑的竹筐忽然倒了下来。冯花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用蓝色手帕裹着的纸包。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厚厚一叠人民币。冯花把纸包递给我,我数了一下,有两千块钱。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我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我母亲赵巧云。赵巧云一眼就认出那块蓝手帕是我外公的。赵巧云说,好险呀。原来,她正准备把那筐废纸屑倒进垃圾堆。
关于我外公的种种传说不胫而走,在左邻右舍传得沸沸扬扬。那个租着我家门面卖包子的老孙头说我外公死的那天清晨他起床开门准备把蒸好的包子拿出来卖,一抬头看见我外公从门口走了过去。老孙头跟我外公打招呼,我外公没有理会他。老孙头觉得不对劲,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外公走到路边一棵大树下面然后就没了踪影。我就知道他要出事。老孙头一边向街坊们推销他的包子一边说,七十二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人死之前灵魂要先出窍的。他的影子都跑出来了,人还活得成么?我父亲冯江阳不怕人,但他怕鬼。老孙头的说法让他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担心哪天他的影子也跑了出去。三天后,赵万山办完丧事入土为安,我们又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中去了。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冯江阳和赵巧云在我家屋顶凉台上乘凉,我和妹妹冯花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视。冯江阳忽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跌跌撞揸地跑进房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我们说,我看见你们的外公了!冯江阳的话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赶紧问,你在哪里看见他了呀?冯江阳指了指楼顶,说他一觉醒来,看见我外公赵万山拿着把蒲扇坐在我母亲赵巧云旁边在给她扇风。我心想,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跑到楼顶一看,赵巧云躺在竹席上睡得正香,凉台上空空荡荡,根本就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冯江阳对于我那死去多年的外公如此惧怕,是有原因的。冯江阳嫖娼被劳教后,赵万山逼着女儿赵巧云和冯江阳离婚。赵巧云不同意。赵巧云说冯江阳这个人本质并不坏,只不过太贪玩了。相信他从劳教所里出来后一定可以改邪归正的。赵万山见说服不了女儿,就对天发誓,说今后冯江阳如果再做出对不起他女儿赵巧云的事来的话,他哪怕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冯江阳的。
冯江阳在劳教所经历了八个多月失去人身自由的生活后,他放浪的性格的确有所收敛,在解除劳教后的一两年内基本上没有再惹出桃色新闻。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上高三后不久,冯江阳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冯江阳的钟表店旁边新开了一家服装店,店主是个二十七八岁颇有几分姿色的青年女子。这女子姓黎名冰,丈夫是个得过小儿麻痹症的残疾人。黎冰的公公在退休之前当过多年乡长,这可能是身体健全的黎冰下嫁给残疾人的女人,天生具备惹是生非的资本,加上丈夫身体残疾是个废物,因此经常受到地痞流氓们的骚扰。黎冰不但长得漂亮,而且人也精明。她知道要想在县城生意场上立足就必须先寻找靠山。近水楼台先得月。和黎冰一墙之隔的冯江阳又一次走了桃花运。
我念高三那年上完晚自习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我母亲赵巧云在跟我父亲冯江阳不管不顾地大声争吵。他们有很多年没这么吵过了。我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觉得我应该抽时间去看看这个叫黎冰的女子了。我站在马路对面,用望远镜窥视她。黎冰穿一件粉红色的蝙蝠衫,扎着马尾辫,青春靓丽的脸上看不出化妆品腐蚀过的痕迹,举手投足间居然有一种电影明星般的气质。这样的女人连我都会动心,也难怪冯江阳会为她着迷。黎冰站在冯江阳店子里隔着柜台和冯江阳愉快地交谈着,冯江阳手里夹着一根烟,手臂靠在玻璃柜台上,笑得很迷人。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冯江阳每天与美人相伴,仿佛年轻了十岁。冯江阳的快乐建立在结发妻子赵巧云的痛苦之上。赵巧云是四十岁的人了,哪里能和二十多岁的美女一较高下呢。赵巧云每天在家里砸碗摔盆也无济于事。冯江阳已经被黎冰弄得魂不守舍欲罢不能了。当然,我母亲赵巧云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出高价到武术馆请了四个武术教练充当打手,让他们去找黎冰的碴子,逼着黎冰把服装店从冯江阳的钟表店旁边搬走。黎冰平白无故地受到四个来路不明男人的威逼,哭着去找冯江阳想办法。冯江阳正苦于找不到向黎冰献殷勤的机会呢,正好可以借此上演一出英雄救美了。
冯江阳扫视了一下这四个孔武有力的陌生男子,发现他们青筋凸现目露凶光,马上意识到这四人都是练家子,来者不善。如果是在十年二十年前,冯江阳血气方刚之时,这四个人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是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的冯江阳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和斗志每况愈下。此时要他和四个武林高手对打,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可是,他总不能撒手不管吧?这样的话他日后哪还有脸面去见黎冰呢?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冯江阳决定豁出命来也要拼一次了。
对方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冯江阳如果想取胜的话,只能先发制人出其不意,狭路相逢勇者胜。冯江阳主意已定,他从店里抓了一把椅子,对着四人中身材最为壮实的那位扔了过去。对方没有想到冯江阳会不宣而战,丝毫没有防备。那把张牙舞爪的椅子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人的额头上,血马上就溅了出来。这人头部遭受重击,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很快就丧失了战斗力。在余下的那三人采取行动之前,冯江阳已经拎起身下的板凳杀了出去。
那三人没有料到冯江阳如此凶狠,完全是拼命的打法,心里已经产生了怯意。冯江阳在大街上耍了一套密不透风的板凳功,他拿着板凳左推右挡进可攻退可守,三人赤手空拳明显处于劣势。三人中的一个准备去路边搬起一个石墩作为武器,只听冯江阳一声暴喝,板凳飞出,砸中那人屁股,那人猝不及防,倒在石墩上,跌了个狗啃屎。
剩下二人见势不妙撒腿就逃。冯江阳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二人跳上一辆公交车,冯江阳见公交车上有许多妇女和儿童,担心伤及无辜,只好打道回府了。
我的母亲没有料到她处心积虑精心安排的这一出“逼宫计”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成就了冯江阳的“节功伟绩”,使他和黎冰走得更近了。
如果不是因为黎冰的存在伤害了我母亲的话,我对她是恨不起来的。我觉得这是个不幸的女人,她有追求健全生活的权力。据说她那个残废老公性能力十分低下,而她的公公,那位已经退休了的前乡长对她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人都是自私的。如果黎冰勾引的那个男人是我叔叔或者是我莫舅,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谁叫冯江阳是我的父亲呢。作为家中的长子,我有帮我母亲排忧解难的义务。那一年,我已经上高三了,即将参加高考。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这件事上面。我必须速战速决。
黎冰每天骑一辆飞鸽牌女式自行车上下班。她回家的时候必须经过七层楼高的江阳县粮贸宾馆。我的同学袁旭东的父亲在这家宾馆里当经理。袁旭东全家都住在宾馆七楼的一个套间里,我没事的时候经常来他这儿玩。我们爬到宾馆的凉台上,拿着望远镜偷看对面的居民楼。现在,我准备借助这家宾馆的凉台来实施我的计划了。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从冯江阳的武器室里偷出了一把高压气枪。我把气枪装在麻袋里,拎到粮贸宾馆的凉台上。这家宾馆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是他们经理儿子的同学兼好友,因此我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我将气枪架在凉台的铁栏杆上,找准最佳射击位置。我曾经无数次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样的场景,狙击手或者杀手拿着枪蹲在高楼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猎物的出现。现在,这个很酷的角色落到了我身上。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着狙击步枪,而我捏着把破气枪。他们的目标是黑社会老大或者政界要人,我枪口瞄准的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平凡女子。
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从望远镜里瞧见黎冰服装店的卷闸门拉了下来。在此之前我已经掌握了黎冰的活动规律。我父亲冯江阳的钟表店六点钟才会关门,黎冰比他早一个小时可能是因为她要提前回家给他那个残疾老公做晚饭。
粮贸宾馆临街的那面长一百五十米左右,综合黎冰自行车的行进速度以及我装填子弹并对气枪充气的间隔时间和高压气枪的有效射程计算,我站在宾馆的凉台上最多可以向她开三枪。我五岁就开始跟着冯江阳玩气枪了。凭着我对气枪的熟练程度以及我多年苦练而成的精准枪法,我认为在黎冰丰满的脂肪上打出两三个洞来问题不大。
几分钟后,美女黎冰骑着飞鸽出现在我的视线内。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手上居然打着一把银白色的遮阳伞。那天下午太阳是大了点,但也没到非打伞不可的地步啊。看来这黎冰的确很爱惜自己的皮肤,不忍心让它们遭受一丁点伤害。黎冰由于腾出一只手来打伞,她只能用另外一只手来控制自行车了。她的骑车技术并不怎么高明,因此这车就骑得忽左忽右歪歪扭扭,严重影响了我瞄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顾不了那么许多,在黎冰进入射程后,我抬手就是一枪。我从安装在枪上的瞄准镜里看到那颗铅弹击中了黎冰的遮阳伞,但角度太偏并没有穿透,而是从伞面上一划而过。黎冰毫发无损,自行车依然在向前行进。
我迅速装填上第二颗铅弹,一连往枪里压了十几次气,使枪里的气达到了饱和状态。我使用的高压气枪像打气筒一样,可以手动连续充气。气充得越多射出的铅弹威力就越大。这时黎冰已经到了粮贸宾馆的正前方,我的枪口和她的遮阳伞几乎呈垂直状态。我下意识地一扣扳机,铅弹应声而出,遮阳伞上出现了一个黑洞。黎冰的伞虽然被射穿,但那颗怜香惜玉的铅弹并没有借着惯性钻进她的皮肤,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马路上车来人往喇叭响个不停,黎冰正在聚精会神地骑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遮阳伞已经破了一个洞。
眼看黎冰的背影就要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赶紧装上第三颗铅弹,随便压了几杆气,朝黎冰的后背开了最后一枪。那颗铅弹虽然命中了目标,但它到达黎冰身上时已经下垂至她的臀部并且已成强驽之末了。我估计黎冰当时的感觉就好像被人用小石头砸了一下。黎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于是她重新跃上车,像一只蝴蝶那样花枝招展地消失在人群中。
那天下午我并没有回家。我继续在宾馆的凉台上呆到天黑。天完全黑下来后,我扛着气枪来到黎冰服装店的门口。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我将枪口顶在卷闸门上连续射击,直到把一盒铅弹全部射完为止。子弹没能将厚实的铝合金门击穿,但在上面留下了很深的凹印。这些凹印组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滚”字。
第二天上午黎冰来到服装店准备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她惊愕地发现了我的杰作。我的父亲冯江阳也出来看热闹。冯江阳向黎冰指出这显然是高压气枪射击后留下的痕迹。经过冯江阳的提醒,黎冰猛然想起她那把新买的遮阳伞上无缘无故破了一个洞。黎冰把那把伞拿出来给冯江阳研究。冯江阳用放大镜观察了几分钟后断定这也是气枪铅弹造成的。只有高速运行的物体才能造成那样的创口。黎冰这才惊出一身冷汗。黎冰问冯江阳她是不是惹上了可怕的仇家,应不应该去派出所报案。
冯江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黎冰卷闸门上那个用枪写出来的“滚”字怎么有点像自己儿子的书法呢?冯江阳生意也不做了,骑上摩托车就往家里赶。冯江阳清点了一番他的枪支弹药后,发现少了一盒气枪铅弹。冯江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冯江阳没让黎冰去报案。因为报案后会产生连锁反应,不但他儿子会涉嫌持枪故意伤害而失去参加高考的机会,冯江阳自己也很有可能因为私藏枪支被追究刑事责任。
冯江阳明白,在情人与儿子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了。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冯江阳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几天后,黎冰便将那家服装店转让给了别人,到县城其他地方重新租了个门面。黎冰在别的地方很快又找到了新的靠山。不过这一切都与冯江阳无关了。自然,也就和我无关了。我祝她生意兴隆财源茂盛。高考完后的一天晚上,我去找我母亲赵巧云商量如何填报志愿。我推开卧室的门后,发现我父亲冯江阳没有出去打麻将。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只手拿着本色情杂志另一只手搁在赵巧云的胸脯上。我的忽然闯入使毫无防备的冯江阳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冯江阳将我大声呵斥了一番并让我马上滚出去,在外面重新敲一次门并得到他的允许后才能进来。我虽然被冯江阳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但心里很高兴。我希望冯江阳能跟赵巧云更亲密一些。这并没有什么好难堪的。他们是法定夫妻。他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男女之间的一切事情。我认为做儿女的撞见父母做爱并不一定会变态。导致他们变态的是撞见自己的父亲跟母亲之外的人或者母亲跟父亲之外的人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