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妹儿，外面有人找！”
李丫霸的喊声突然在急诊室里响起，让正在处理患者伤口的蒋小舟为之一振。不过她还是耐心地为眼前这位在沙滩上划破脚掌的游客细心包扎后才走出去。
昨天是她值班，熬了一整夜现在还有点吃不消，走过护士站，她隔得很远就瞧见一个老人正朝自己挥手，赶忙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走过去。
来人是海岛渔村里的年纪最大的蟳蜅女云姑婆。
云姑婆不过六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白发苍苍，上身穿着彩绘的短袖，下身是条粉色的短裤，脚上趿拉着双老式凉鞋，手臂上还挂着把已经略显破旧的遮阳伞。她今天特意带了顶时髦的草帽，上面突出一对猫儿的耳朵，笑起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显得可蔼可亲。
云姑婆从14岁就跟着阿嫲当起来蟳蜅女，算得上渔村年纪最大的一位，平日里医院有义诊活动都会来帮忙，偶尔还会给大家送来些，自己亲戚从老家寄过来的马牙枣。
些许是云姑婆岁数大了，又或许是被太阳晒得久了，加上路途劳顿，只说自己有些头晕。
蒋小舟忙搀扶云姑婆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她一看云姑婆的症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快从办公室兑了一盆温水，用毛巾沾湿给云姑婆擦了擦脸。
云姑婆哼哼唧唧似的说：“人上了岁数就是不怎么中用了。”
“阿婆，你要不要去办公室里休息下……睡一觉或许能好一些。”
云姑婆摇了摇手：“梅院长在吗？我找他来开些药。”
“梅院就在办公室，我扶你去吧？”
云姑婆摇了摇头，冲着蒋小舟一笑：“不用，我家英珠跟着来了，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就行。”
蒋小舟看了云姑婆一眼，眼睛里的情绪很是复杂，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云姑婆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坐了会，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在想心事，也似乎是累了在打盹，等蒋小舟招呼她可以过去了，云姑婆激灵了下，随后站了起来，蹒跚着朝梅屿时的办公室走过去。
“姑婆，怎么今天是自己来的？”
“小梅大夫，老婆子又来麻烦你喽！”云姑婆像是对自己后辈晚生说话一样，她还是习惯叫对方小梅大夫，虽然现在人家已经是医院的院长，儿子英珠不止一次跟她说过，要尊重梅院长这样的人，不能叫人家小梅，不礼貌，但云姑婆似乎就是改不了口，一张嘴就把儿子英珠的话忘在了脑后。
梅屿时并不介意，先是往她身后探了探，见没有人跟进来，这才说道：“英珠今天没跟您一起来？”
云姑婆指了指窗外：“老家的姊妹托人送来了好多马牙枣，我让他给大家分一分，这会子怕是还没到呢。”
两人说话间，敲门声响了起来。
进来位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皮肤晒得偏黑，剃了头利索的短发，单眼皮，手掌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粗糙老茧，他扛着一个麻袋走进来，左腿似乎是有残疾，走起路来有些瘸，不过从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看得出来，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
“梅院长，我带阿嫲过来复查，她最近总说自己胸口闷得很，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云英珠虽然名字很秀气，但性格上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模样。
梅屿时笑着点头，多年行医经验已经让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似乎习惯性对每个病人都会露出一视同仁的笑容。
“姑婆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应该是上次的肺炎留下了些后遗症，身子骨有些虚弱，可能需要开一些药。”
梅屿时话说到一半，停顿了下来，抬头看着正襟危坐在自己面前的英珠。云英珠见他看过来，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梅院长你放心开，不管多贵的药我们都能用得起，只要我阿嫲身体好就行！”英珠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坚决来。
梅屿时想了想，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前段时间听三阿公说，英伟跟人打架把人打住院了，赔人家不少钱，家里的祖屋又年久失修刚刚翻新过，现在剩下的钱还多嘛？你现在跟着周八叔他们一起出海打渔，每个月能赚多少？”
英珠被梅屿时问得脸色一僵，心里也开始打起鼓来，颤颤巍巍地说：“家里还有个三四万块，我每个月都跟着周八叔出海一次，能给个三四千块钱，虽然我阿嫲跟英伟都不赚钱，但是基本也不怎么花钱，等明年我让英伟跟着我去内岛上找份工作，一个月赚个三千块是不成问题的……梅院长……是不是我阿嫲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还是那个药很贵？”
梅屿时脸上的笑容更甚，拍了拍英珠的肩膀：“没什么太大问题，药也不贵，几百块钱，我就是关心英伟才问问。”
英珠脸上僵硬的表情瞬间消失，他拍了拍胸口顺了口气儿说：“吓死我了，我还真怕……等下个月我去内岛的工地上干些杂活，一个月也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再给我阿嫲买些补品。”
英珠说完这话脸上笑得很灿烂，他黝黑的面庞上丝毫看不出家庭生活的重担来。
梅屿时没有再说什么，从桌子上面扯上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觉得不妥当，拿回来后又填了几句话，这才交给英珠：“你拿着纸条，现在就去找十妹儿，我在上面已经交代完了，十妹儿会带着你直接去药房抓药，放心吧，不会花太多钱。”说着拍了拍英珠的肩膀，脸上依旧是那副一视同仁的笑容。
英珠跟着笑了，想起了什么，将脚边的麻袋往身前一拉：“这是俺们老家枣树上结的马牙枣，我大姨亲手挑出来的，特意寄过来给你们尝尝的！”
望着英珠憨厚的笑容，梅屿时没有拒绝，云姑婆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没有说话。英珠接过单子，对梅屿时说着感谢的话，让阿嫲在这走廊上等他，便走出了梅屿时的办公室。
等人走远了，梅屿时望向了云姑婆，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看着云姑婆的验血单，皱起了眉头。
云姑婆笑了笑：“小梅大夫，我知道我得是什么病，癌症就是癌症嘛，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我老婆子看得开，能多活一年是一年，但就是苦了英珠这孩子，他爸爸去得早，他那年又因为英伟跟人打架遭了殃，腿脚落下了毛病，兵也没当上，英珠这孩子心地善良，他要是知道我得了这么不好的病，卖血都是要给我治的，我不能再拖累他了。”云姑婆说话声很小，语速也很慢。
梅屿时摇了摇头，云姑婆得的是肺癌，而且已经晚期开始扩散转移，这里的医院根本无法提供很好的治疗方案，而且云姑婆一再坚持，他也算是遂了老人家的心愿，只能帮忙开一些提高免疫力的药罢了。
云姑婆脸上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小梅大夫谢谢你，你不要告诉英珠就行，咱们继续装糊涂。”
云姑婆拿起验血的化验单，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梅屿时看着脚底下这一麻袋的马牙枣，似乎想起了自己儿时的童年，那时一到了夏天，母亲总是会带着他去打枣，然后将最好的那些一个个挑出来，送给曾经帮助过自己家的那些邻居们。
云姑婆一路走到了急诊的护士台，没有看到儿子英珠的身影，她最近脑子也开始变得不好使，一些事总是前脚还在嘴里念叨，可一转身又忘得一干二净，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可转眼就眯起眼睛睡了过去。
云姑婆睡着睡着忽然做起了梦，时断时续却连绵不绝，她看见了自己的阿爸，阿爸正在海边收拾那张已经补得不能继续补的老旧渔网，他依旧穿着那件母亲亲手给他做的蓝色小褂，后脖颈露在外面的地方被太阳晒得红彤一片，母亲劝他很多次但他仍然不肯扔掉，只因为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她向着阿爸的方向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叫，阿爸开心地要将她举起，她皱着鼻子躲开，因为他经常出海捕鱼，衣服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海腥味。
她问阿爸要去哪里，阿爸却没有理会她，转身后越走越远，她就在后面不停的追，可阿爸越来越远，这让她很是焦急，于是她拼命地冲着大海喊，可喊着喊着才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没有阿爸了，阿爸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声“阿婆”清脆的叫声将云姑婆喊得彻底清醒过来，她满是皱痕的眼角还夹着泪痕，目光落在了身前很年轻漂亮的女大夫身上。
钱方宁从地上捡起云姑婆的化验单，看着上面血液CEA（癌胚抗原）、CA125（碳水化合物抗原）这些指标大量增加异于常人，不动声色的将化验单递到了她的手里，俯下身子贴心的问道：“阿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跟家里人来的？”
不等云姑婆说话，儿子英珠从走廊拐角的地方走过来，憨厚的笑了笑：“我忘了拿你的医保卡，收费的护士说梅院长给咱开的这些药可以报销一部分。”
云姑婆把包里的医保卡递了过去，钱方宁看着自己对面的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刚开口要拦下对方，跟他说一说云姑婆的病情，便被路过的李丫霸急忙拦了下来。
李丫霸不动声色的拽了拽钱方宁的白大褂，冲着英珠笑着说道：“你快去开药吧，云姑婆坐在这丢不了。”
说着李丫霸将钱方宁拉进来一旁的配药间。一进来钱方宁就忍不住的问道：“那个阿婆化验单明显有问题，很多指标都异常，这种情况应该及早去做更精细的检查……”
“那是肺癌，晚期。”李丫霸神情萧索的说了句，“这事儿咱们医院的医生都知道，唯独云姑婆的儿子英珠不知情，你可千万别给说漏嘴喽！”
“为什么？”钱方宁不解，“病人家属也是有知情权的！”
李丫霸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梅老大跟云姑婆之前商量好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反正梅老大给她开了增强免疫力的药跟止痛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不过啊，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云姑婆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有时候脑子里很多事都记不住了，现在似乎连生病的事也都忘了。”
钱方宁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有些理解云姑婆为什么要对儿子英珠隐瞒病情，就像母亲吴智慧之前也一直对她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样。
钱方宁走出配药间，瞧着坐在走廊椅子上安安静静的云姑婆，眼神却有些闪躲。
云姑婆看了眼钱方宁，笑了笑：“姑娘，是不是听李丫霸说我得了肺癌了？”
“啊？没……没有……怎么会。”钱方宁就知道自己不善伪装，最是隐瞒不住心事。
云姑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都知道啦，只不过一直没告诉我那个傻儿子，小姑娘，你也得帮阿婆保守这个秘密哦，不然叫我那傻儿子知道了，就不好玩了嘛！”
钱方宁看着云姑婆干净洞彻慈祥的眼神，心里一紧，对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事早晚瞒不住，不过能瞒一天是一天。”
“其实……我明白，当父母的不想让子女担心。”钱方宁点点头，苦涩地笑了笑。
云姑婆看她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看来你也是个有故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