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CU病房外的走廊里很安静,窗户没有关,帘子被夜里徐徐的晚风牵起一角,露出了沿着窗台墙壁高高低低放置的几盆鸡蛋花树。
关三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微微前倾着身子,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脸被光影照得阴一块暗一块,给人一种斑驳的视觉。
他口袋里那盒七块钱一包的廉价香烟,没一会儿就吸光了,脚下扔了一堆烟头,沉重的眼袋像是巨大的鱼鳔,夹着烟蒂的中指跟食指都被尼古丁染成了熏黄。
蒋小舟在走廊里找到了偷偷抽烟的关三板,板着脸走过来:“关师傅,你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过嘛,这里是急诊的重症监护室,就算是走廊上也不能抽烟,赶紧掐了!”
关三板慌乱的把烟头撵灭,说着对不起。
在小武是否救治的问题上,他跟妻子刘美兰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他是坚持要救小武的,可刘美兰听李博文说是狂犬病发作,没得救了,便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掏钱。
钱方宁从护士嘴里听到家属放弃小武的治疗,也放弃转去感染医院,更不肯花钱上呼吸机,急得四处找到关三板,在走廊上见到了人影,上前质问起来:“听说你们要放弃了?连呼吸机的钱都不肯掏?”
关三板怀揣着心事,垂丧着头没说话。
钱方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以为是他们害怕花钱,只能耐着心跟他讲解起来:“关师傅,这呼吸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贵,第一天费用可能会稍微贵一些,也就1500块左右,气管插管费用在300元左右,这个费用包括气管插管一根管子的费用。虽然EICU里呼吸机是按小时收费,但平均下来一个小时也就20块钱,第二天以后,每天的费用在800左右……”
见他不说话,钱方宁有些急了:“关师傅,你不能眼看着小武死在EICU病房里吧?就因为这几千块钱就放弃了?他才十五岁,就算是狂犬病……也未必没有希望……”
“这位女大夫!”
走廊上传来个尖锐的声音,是关三板的婆娘刘美兰,她穿着身旗袍,脸上扑打了很厚的粉,烫染着时髦的长发,在她身旁是个跟她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
刘美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面无表情的说道:“刚才那位姓李的大夫已经跟我们说得很明白了,这病不是没得治嘛,左右都是死,你们还让我们掏钱,我说你们这医院的大夫也太黑了吧!”
关三板的女儿关娉婷抢先说道:“呼吸机我们上,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掏……”
刘美兰瞪了一眼女儿,张嘴制止她:“掏什么掏?你当家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平日里养着那小崽子也就罢了,活干不了多少,老娘还给倒贴钱,狗屁的儿徒,现在都要死了,还想坑害老娘一把,门都没有!”
关三板觉得这话刺耳极了,颤抖着手指着自己的婆娘,怒斥道:“你给老子闭上臭嘴!小武平日里给你干了多少活,你好意思昧着良心说这话!”
刘美兰登时炸了毛,在走廊上跟关三板大吵起来。
“我不掏钱!”刘美兰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蒋小舟连忙把两人拉开,关三板走到EICU的病房外,看着里面躺着的小武,双手捂着脸,浑浊的泪水从手指缝里溢出,声音嘶哑。
“三年学艺,两年效力,外面说得好听,我关三板白捡了个儿徒,可小武那孩子到底跟其他徒弟不一样,别人受了委屈,好歹有个自己的家,家里有父母,这孩子除了我这个软弱无能的师傅就没有亲人了……”
“我知道他在家里受了不少委屈,平日里上桌吃饭都要看我家那口子的眼色,哪有孩子不爱吃肉的,他那是不敢夹菜,晚上武馆关了门,还要去娉婷的饭馆帮忙,大冬天的洗几百个盘子,连壶热水都不敢烧,只能用凉水,那手一入冬了就犯冻疮……”
病房里,小武躺在床上,似是听到了外面师傅跟师娘的争吵,戴着氧气面罩,艰难的抽气,他左手竭力抬起,用力向下拉扯氧气罩,憋得难受,想对关三板说些什么。
关三板觉得心疼,眼眶泛红,却一直带着笑脸,轻声细语的冲里面说道:“小武你乖乖的,在里面听医生的话,等过几天病好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小武似乎听到了关三板的话,艰难地点点头。关三板嘴唇紧抿,眼里泪光闪烁,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钱方宁看小武呼吸又急促起来,握了握拳头,转身朝着休息室走去,一把推开了休息的门。
躺在床上刚刚睡着的李博文,被开门的咣当声震醒,猛地从床上半坐起来,看向面无表情的钱方宁,叹了口气,问道:“你又要干什么,这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李医生……”钱方宁压下心里的怒意,脸上僵硬的挤出一缕笑容,尽量让自己说话温柔点,“你能不能帮忙?让EICU那边免费给小武出一台呼吸机?”
“你说呢?”李博文瞪了她一眼,说完就倒下蒙上了被子,“出去把门关好,不送。”
钱方宁举着拳头,狠狠瞪了他,转身摔门而去。休息室里传来李博文的怒吼声。
走廊上,李丫霸敷着面膜走了过来,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并不意外,问道:“家属不同意花钱上呼吸机?”
钱方宁没吱声,走进办公室,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护士长刚跟家属沟通了,说要上呼吸机,关三板他婆娘死活不肯掏钱签字。那个贼婆娘,好狠的心!”
坐在桌子旁的骆寻正翻着有关狂犬病的书,无奈地摇了摇头:“书上说,恐水这个特征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可以跟狂犬病画等号了,所以狂犬病还有另一个的名字,叫恐水症。”
“这个病的机理比较复杂,主要是因为病毒侵蚀了迷走、舌咽、舌下脑神经核,这些位置控制患者的咽喉、吞咽动作,患者会发生吞咽肌痉挛、呼吸肌痉挛。一旦患者看到水或者联想到水,就会联想到吞水的动作,而对一个咽喉痉挛的狂犬病患者来说,吞水无异于自杀,因为水可能会误入气管导致窒息。所以狂犬病患者会恐水。”
“小武那孩子已经有典型的恐水表现,”李丫霸拍着脸蛋,“买彩票都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每年被狗咬的人多了去,发病的能有几个?偏偏就让这孩子摊上了,当时被狗咬了,就应该立刻去注射狂犬疫苗。”
钱方宁叹了口气:“到底是收养的,关三板家那个贼婆娘像是防贼一样,小武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会花钱给他打疫苗吧……什么收儿徒,说得好听,三年学艺,两年效力,还不是把人家孩子当免费的劳工用。”
骆寻看向了钱方宁:“话说回来,虽然现在有吸氧机吊着,可就算是高流量吸氧,患者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血氧饱和度支撑不了多久的。按照狂犬病的时期,这孩子应该还处于兴奋期,会恐水,甚至出现幻觉,持续一两天时间以后,就会进入麻痹期,那时候患者就会产生呼吸麻痹,循环麻痹,如果不上呼吸机,可真的是必死无疑了。”
“那能怎么办?”李丫霸一摊手,“人是徐主任收过去的,家属又不同意花钱签字,难不成要咱们三个好人做到底,一人掏两千,先把这钱垫付喽?我到是可以垫付,可家属不签字,咱们有什么办法。”
钱方宁忍不住说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死掉啊!”
凌晨,走廊外已经空无一人,EICU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梅屿时换了无菌服走了进来,站在小武的病床前。
他看了眼监护仪器,又看了看床上的小武,对方哭红了双眼,似乎听到了什么。
“小武,感觉怎么样?”梅屿时轻声问了句。
“阿叔……我是不是真的会死?”小武擦了擦眼泪,忍不住问道。
“当时你被狗咬了哪?”梅屿时问了一句,随即掀起小武的被子,将裤筒撸了上去,反复查看两边小腿,在左边的小腿上果然看到了啮齿状动物的咬痕,当时应该是出了血。
小武喘了口气,“因为咬得不是很严重,就破了皮,所以没太当回事。”说完,小武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似乎就要闭眼睡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梅屿时瞧着小武的模样,心里一紧,害怕是出现了严重缺氧、大脑抑制的情况,急忙抬头看向了心电监护,随即便是眉头一皱,只瞧监护器上,血氧饱和度数值高达98%,压根不是很缺氧的情况。
这让梅屿时感觉十分奇怪,他目光停留在了小武的脸上,心里有些动摇。
可如果不是狂犬病,为什么会出现恐水的表现?
梅屿时在野山屿医院的急诊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经验丰富,像小武这种不是狂犬的恐水症,在临床上并不多见。
而且,小武的呼吸困难不是肺炎导致,却看起来很虚弱乏力……
忽然,梅屿时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一道思绪,他急忙叫醒了小武,急迫地问道:“小武,你平时在武馆练习舞狮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些不舒服的情况发生?”
小武的眼皮都要耷拉下来,听梅屿时这样问,又轻微抬了抬头,想要努力的睁开眼,眼神很是迷离:“有时候到了晚上,就会觉得全身没力气,整个人很累,很想睡觉,第二天起来就会好很多,师兄说是我训练太累了……”
梅屿时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第二天起来就会好很多,对吗?”
小武轻轻点头,连话都懒得说了。
梅屿时直起腰板,压抑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舒缓了口气。他看着小武笑了笑,帮他盖好被子,转身走出了病房,可以断定小武不是狂犬病,而是患了另一种比较罕见的,谁都没有想到的疾病。
他刚走到护士台,迎面便碰到了还没有休息的钱方宁,对方看见他连忙走了过来:“梅老大,关三板的家属不同意签字上呼吸机,小武他……”
梅屿时示意她稍安勿躁,走到护士台叫来了蒋小舟,吩咐道:“一会儿拿着我的条子去申请一台呼吸机,钱从我这个月的工资里扣,否则小武一旦呼吸停了,治疗就被动了。”
“治疗?”钱方宁猛地抬头,看向了梅屿时,眼里满是忐忑与希冀,“梅老大,你的意思是,你有治疗狂犬病的办法?”
梅屿时冲着她摇了摇头:“小武并不是狂犬病。”
“不是狂犬病?”钱方宁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同时又很疑惑,“可他出现了恐水症,而且被狗咬了……”
梅屿时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具体情况还要等明天早上才能确定,不过我有把握!”
钱方宁得到了梅屿时的示意,颠颠儿地跑去器械科推呼吸机,梅屿时让骆寻跟李丫霸两人盯着小武。他在两人的协助下,三两下顺利的给小武插入了气管插管,接上了呼吸机。
几人看着小武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机扑哧扑哧地打着气,都感到了无比的踏实,监护仪上血氧饱和度迅速地升到了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