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琛迎着赵瑞福的目光,感受阳光洒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微微闭上了眼睛。
还记得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美丽的阳光,结束高考的他拉着高中好友一起去海岛骑单车,昨晚才下过雨,空气中都散发着放线菌的味道。
两人骑着单车从树林中阳光透过的斑驳光影里穿梭而过,最后停在了海边。阿城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虽然两人经常互相嫌弃,但都对大学充满着憧憬,可直到高考结束将要分开,心情还是复杂的。
“阿琛,你真的打算报考航空航天?”
“嗯,你不是知道嘛,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看着自己设计建造的火箭卫星能成功发射!”
“可是东北很冷,而且我们这样就离得太远了,几乎天南地北的距离!”
“你这是彻底打算去学医了嘛?可我听说学医很累吧……”
“如果是本硕连读的话要八年,不过我认为值得!等我当了医生,我不要去那些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我要回到这里,回到野山屿,在岛上成立一家医院,这样岛上的人就不用再乘船去内岛看病了,我阿嫲她也不会再因为害怕花钱不敢去医院看病了。”
魏琛扭头看着阿城,笑着说了一句:“你可真傻,人家当医生都是奔着三甲医院去,哪有你这样的傻帽,好不容易学成,却要回到那个小岛上去的!”
阿城拍了拍魏琛的肩膀:“你不懂,虽然高山很好,可以俯瞰一切,但低谷也有美丽的风景。我阿嫲她总告诉我一个道理,她说春种一粒粟,秋天才能收到万颗籽,野山屿这个小岛需要那一粒粟!需要一个学医的种子落地发芽,我想成为那粒粟!”
阿城眺望大海,魏琛在他眼里看到了光一样的东西。阿城张开怀抱,迎着阳光贪婪地呼吸大海咸腥的气味:“等岛上的医疗环境变好,我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国外打仗落后的地方,申请去当一个战地医生!”
听着阿城的话,魏琛有些恍惚,他忽然想起来,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俩人去岛上DVD影像店里看过一个外国纪录片,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战争,看见灾难,看见死亡,更看见了一群特殊的人穿梭在枪林弹雨中,但是只要他们所在的地方插上了红十字旗帜,那里代表一直存在生命与希望。
两个少年扭头看向了彼此,都被对方眼神中炙热的光芒所映照着。他们伸出手握在了一起,朝着大海开心地奔跑,浪花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彼此相视一笑,手掌狠狠拍在一起,约定好了将来一定要实现彼此的梦想。
可青春总是短暂的,意外来得让人无法预知,魏琛怎么也想不到,阿城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上了自己父亲的那艘货船,而两人的约定,也随着这一艘被大海吞噬的货船戛然而止。
得知消息的魏琛拼命地朝着自己父亲海运公司的办公室跑去,想问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可惜他听到的却是父亲为了逃避天价赔偿而隐瞒海难事故的真相,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在海难中消失无踪,看着周围海运公司的员工忙来忙去,没人在乎他的求助,他只有自己哭,什么也做不了。
自那以后,魏琛便患上了乘船恐惧症,晕船只是他恐惧的表象,内里是他不敢去触碰自己内心最伤痛的那一段过往!
对他而言,那段往事就像是贴在创可贴下面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一碰就会钻心得痛,而这块创可贴尘封的,更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承诺。
所以,魏琛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填报志愿的时候选择了阿城的梦想,他要代替阿城去成为一名医生,去成为那一粒粟。
而恰恰在在那个盛夏的灵堂里,他又遇到了那个女孩,一样在那个悲剧中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她就是钱方宁。
也是这个原因,他找到了赵瑞福所在的慈善机构,愿意资助她完成学业,实现梦想。
魏琛停止了回忆,脸上有泪水滑落。
他急忙用手揩去眼角的泪痕,引着赵瑞福往医院里面走去,却下意识地走向了急诊科。
他站在角落,远远地看过去,刚好看到钱方宁正在给一位头部包扎好的患者检查伤口。
他跟赵瑞福一起看着她完成手上的工作,脑子里灰白的往事与眼前鲜活的场景不断浮现交错,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宿命相关、莫可名状般的怅然来。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钱方宁完成手上的动作,刚好听到护士长蒋小舟喊魏琛的名字,她循着声音望过来,一眼就看到了魏琛身旁的赵瑞福,眼中露出惊喜,连忙迎了过来。
“赵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钱方宁讶然问。
赵瑞福似乎早就猜到她要问这个,几乎没有停顿的回答:“哦,是魏医生联系了我们的慈善机构,说了云佳儿的事,刚好我们慈善机构今年新成立了个关爱白血病儿童的慈善项目,云佳儿很符合我们的资助条件,所以我亲自过来瞧瞧!”
钱方宁脸上露出笑容与惊喜,直接拉着赵瑞福就要去EICU的病房:“真是太好了,我原本还担心云佳儿这孩子以后治疗费用怎么办,赵老师你们可给我解决大问题了!”
人走到一半,钱方宁心中忽然生出些许疑惑,扭头看了眼魏琛,问道:“赵老师,你跟魏琛,你们以前就认识?”
赵瑞福瞥了眼明显紧张起来的魏琛,笑了笑:“不认识,应该是魏医生在网上看到了我们的消息,才联系到我们的吧?”
魏琛如释重负,连忙点头:“的确是在网上看到的。”
钱方宁也笑了:“几年没见,没想到你们慈善机构发展壮大的这么快,都有钱去网上宣传了?”
“主要是以前资助的那些贫困学生们,现在都长大了嘛,有自己的事业后都想着回报社会,其中几个赚了不少钱,给我们捐了不少,这才开展了这个关爱白血病儿童的新项目。”赵瑞福轻松地说。
魏琛听了这句,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对,都有片刻异样。
钱方宁含糊地应了句,就迫不及待地拉着赵瑞福去EICU病房外看云佳儿,只是对方还没有苏醒,赵瑞福了解了云佳儿的家庭状况,这种情况有些棘手,虽然慈善机构是免费帮助,但还需要孩子的父母同意才行,可现在谁都联系不上云佳儿的父亲。
赵瑞福跟钱方宁简单的叙了叙旧,便在医院后面的花园里找到了魏琛,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赵瑞福看似不在意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
“告诉她什么?”魏琛只觉得好笑,“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说你父亲的海难并不是事故,而是我父亲海运公司的责任?之后更是为了保险隐瞒了事故真相?”
魏琛摇了摇头:“如果让她知道这些,再告诉她我就是那位DW先生,那个资助她学业的人,以她的执拗脾气,会不会认为我是可怜她才这么做的?”
赵瑞福看了他一眼:“可你打算就这么瞒一辈子?当时你跟你父亲已经断绝了联系,没有任何经济支持,你自己也还是个大学生,又要资助方宁的学费跟生活费,又要保证她能在学校顿顿都有牛奶喝,甚至一天要打几份工来凑这份钱,自己当年吃了那么多苦,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嘛?”
“起初的确是这样,”魏琛十分淡定,“可是后来知道她从不给自己过生日的原因,是因为那天是她父亲的忌日以后,我对她的感情不知怎么就变了。”
的确是变了,魏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份怜悯与愧疚,彻底变了模样的。
应该是那天,他下着大雨出去送餐,路过一家饭店,瞧见钱方宁站在门外一边躲雨,一边羡慕地望着里面正在庆生的大学同学们,可原本是一个寝室的同学,她却孤独地像个陌生人。
他这才想起来,这一天其实也是钱方宁的生日,而她从来不给自己过生日的原因,在她跟DW的邮箱信件里提到过,因为这一天是她的伤心日,是她父亲去世的日子!
以前的这一天,她的父亲会亲手给她做烧肉粽,给她买生日蛋糕,可这个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生日似乎也只剩下了悲伤。
当时魏琛身上只剩下62.5块,这是他给自己这一周留下的饭钱,其余的钱都打给了钱方宁用作资助她的生活费,可他还是花了60块钱买下了一个生日蛋糕,偷偷放在了钱方宁勤工俭学的那家便利店里,还用DW的名义给她写了生日祝福的卡片。
当他送完餐,淋着大雨又路过那家便利店时,刚好看见了一边哭泣,一边在蛋糕前默默许愿的钱方宁。
那一刻,魏琛觉得自己这一身的疲倦都消失不见了,他就站在大雨里傻傻地望着,心里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呼之欲出。
自此以后,每年钱方宁过生日,魏琛都会给她买一个蛋糕送过去,并且以DW那位捐助人的身份送上祝福。
正当魏琛跟赵瑞福聊起当年的往事时,在花园的拐角,徐芷晴提着自己精心熬了一小天的鱼汤,站在门口拧紧了眉头,拎着布袋的手指都被她捏得发白。
她怎么也想不到,魏琛跟钱方宁之间,还有这样的秘密。
直到李丫霸从她后面叫醒了她:“徐大夫,你这是亲自煲汤,打算去给小魏?”
徐芷晴被他吓了一跳,像是被发现秘密的偷窥者,有些语无伦次,听见对方问了第二遍,慌乱的把手里装着鱼汤的布袋往李丫霸手里一塞,头也不回的朝着医院外跑了出去。
李丫霸看着徐芷晴的背影,忍不住在后面喊起来:“徐医生,你这汤是给了我?这怎么好意思呀!”
李丫霸美滋滋地拎着手里滚烫的新鲜鱼汤往办公室走,逢人就说是徐芷晴亲自煲的,还送给他了,惹得陆秉文直呼不可能,徐芷晴什么人,能看上李丫霸?还给他煲汤?这事比科幻小说还科幻。
到了下午,送走赵瑞福后,钱方宁等着晚上跟魏琛交班,又觉得魏琛联系上赵瑞福的慈善机构来帮云佳儿,起码不像表面上这么冷冰冰的,自己应该当面谢谢他,问了魏琛人在更衣室,就一头闯了进去。
更衣室里,魏琛刚下手术室正准备换衣服,他站在镜子前面,脱掉了绿色的刷手服,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健康皮肤,背后的蝴蝶骨肉眼可见的壮硕。他从衣柜里拿出了自己的白衬衫,刚披在身上,正准备一颗颗的系扣子,衣帽间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钱方宁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魏琛,云佳儿这事要是真成了,能彻底解决她以后的看病费用问题嘛?”
更衣室橱门的镜子上映出了魏琛深邃的双眼,钱方宁看着镜子里魏琛露在外面的腹肌,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默默地关上了橱门,又讪讪地赔笑:“对不起,我刚才忘记敲门了,不知道你正在换衣服!”
魏琛被她逗乐了,笑道:“没事,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看了。”
钱方宁脸一红,拧起了眉头:“你别胡扯,怎么不是第一次看,再说了,你这也没什么好看的嘛!我一个女的都不嫌弃你,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好,算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道歉。”
魏琛想了想她刚才问的问道,这才回答起来,“云佳儿这事我还真问过了赵老师,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虽然发展缓慢,但想要治愈还是有点难,不过现在医疗条件好了不少,有不少这类患者生存时间长达十年以上,资助这事还是需要孩子父母同意才行!”
钱方宁对云盛涛还是耿耿于怀,索性先不想这事了,看着他说道:“这事还给谢谢你,这样,晚上我请你吃大餐吧?”
魏琛笑了:“我也是云佳儿的医生,这又没什么,还是你单单不想欠我的人情?”
“主要是我这个人,没什么朋友,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帮我!”
“哦?怎么讲?”听钱方宁提到她的上学的事,魏琛眼神复杂。
钱方宁道:“我爸去世得早,你知道的,以前没少挨同学欺负,长大后我就独行独往惯了。”
“所以你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怎么说话呢?我这叫无法无天吗?我这叫疾恶如仇。”
魏琛笑笑:“好吧。”
钱方宁理直气壮地说:“你别以为我这是心理阴影啊,虽然我没爸,但我一直把资助我上学的那位叫DW的大伯当成了我父亲,他人很好,每年生日都会送我生日蛋糕,还在我人生低谷的时候写信鼓励我,给我灌输人心单纯,世间美好的大道理,我一直很感激他!”
魏琛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把那位DW的好心人,一直当成了你父亲?”
钱方宁点点头:“是啊,我们每年都有邮箱信件来往,只是一直没见过他真人长什么样,问过几次赵老师,他说他们也不清楚捐助人的模样。”
魏琛心中微微一动,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地问:“你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肯定是男的啊……”钱方宁正欲说起当年旧事,忽听到魏琛手机响了,听他接电话,开口的称呼是“徐主任”,钱方宁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自己低头摆弄手机。
魏琛有些意外这时候接到徐承电话,叫他在今天结束以后,尽快通知云佳儿的家属办理转院手续,想来是断定这孩子不会醒了。
对方不等魏琛回话就挂断了电话,钱方宁闷闷地打断他:“徐主任是不想惹上麻烦吃官司,才想尽快弄走这孩子吧!”
魏琛刚要说话,钱方宁做手势阻止他,继续说道:“梅老大说了六天,这离第六天结束还有十多个小时呢,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结果。”
“你就这么相信梅老大?”魏琛调侃道,钱方宁扭过头不理他,他却继续耐心地解释道,“我今天看过云佳儿的状态,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按理说人应该早就醒了过来,不过就像梅老大说的,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已经给这孩子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现在就看她跟死神这场赛跑,能不能跑得赢了!”
钱方宁往前走,刚好看到走廊上浪屿总院新院长的改革宣传,要把浪屿医院打造成新洲市的明星企业。钱方宁被这宣传标语噎住,只能憋出一句:“屁,治病救人这事,能作为商业方式运作吗?医院又不是企业!治病还设立什么KPI指标!一天天只想着怎么赚患者的钱了!”
魏琛想了想,斟酌沉吟道:“把医疗事业以商业模式运作,规范细化管理,是国外的经验,并且已经比较成熟了,国内这边民营医院跟国外的医院很像,自负盈亏,所以走上商业化模式也没什么不对。”
钱方宁有些恼火:“‘规范化’管理?我看到的都是徐承乱用职权,唯利是图,吃回扣,打压异己!照你这么说,徐主任这种人反倒没错喽?”
魏琛皱了下眉头:“我是对事不对人,我只是觉得民营医院走商业化这条路没有错,至于徐主任毕竟是我们的领导,还是不要在医院里过多评论他了。”
钱方宁嘀咕道:“你当然维护他了,毕竟他可是你未来的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