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人,我让他们上天堂,恨的人,就得下地狱!”白衣人回答。
黑衣人一眼看穿他的心虚,“可是你自己,根本不能确定有没有天堂,对么?”
这回白衣人怔住。
一言不发,堕入冥思。
夜晚的风吹来,寂寂然,上下翻动着他的衣袂……夜色中那一袭白衣,看不到一点洒脱飘逸,倒像惨白的丧幡,独自当空招摇……
黑衣人似乎打了个寒噤,又轻叹一声:
“你的内心还是这样,不愿阳光照进去,使里面稍稍干爽、通透一些。即便今晚我让你骑白马,穿白衣,你仍不肯将那所黑屋子的门和窗,打开一丝缝隙——下次我们还是赶紧换回来,不然这一身漂亮白衣,快被你染上阴郁鬼气了,洗都洗不掉。”
“你后悔了?”白衣人从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冷笑。
黑衣人:“后悔已极。”
白衣人:“让你更后悔的,还在后面。”
黑衣人:“你想怎样?”
“今晚过后,这身白衣会饱蘸人血,像染池里泡过一样,怎么都洗不掉。”白衣人侧首,想看到对方心疼的样子。
“那便好极了!”黑衣人却在抚掌。
“好极了?这件白衣质料上乘,做工一流,还出自名匠之手,前后大概花了不少银两,难道你不心疼?”
“今晚要杀的人,个个死有余辜,你若能将他们之鲜血,染你之战袍,或许倒能洗去一些你内心的积垢与恶念,我期待还来不及,又怎会计较其他?”
白衣人没有说话。
当一个人真正被感动的时候,根本就无话可说,任何出彩的言语都是多余。
“听,在那边。”黑衣人往某个方位一指。
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打斗声。
“走吧,我们赶过去。”白衣人道。
说是赶,但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带着胸有成竹的镇定。
黑白二骏走尽长街,来到巷口。
眼前这条巷子,幽深,狭窄,隐藏着莫名的恶意。
然而在巷子的尽头,却仿佛闪动着火光,飘荡着人声。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黑衣人说。
“为什么不一起去?”白衣人问。
“这是个杀人的好地方,我怕你一时兴起,把我也杀了。”黑衣人微笑。
白衣人不徐不疾,驱马进了巷子……
这是一堆燃烧多时的篝火。
生火材料,就地取材。
巷口两边的人家,窗棂和门板被扒开,拆下,变成火堆里的燃料。
当时,听到动静的主人家把脑袋伸出来望了望,又赶紧缩了回去。
此时,坐在火堆旁的共有三个人。
三个人的身边,摆着三把剑。
每把剑都闪烁着锐利的锋芒,散发着浓烈的杀气,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可惜,老三好可惜!”三人其中的一个,举起酒壶,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了几口。
他二十多岁,高鼻深目,棱角峻刻,目光像吃人的野兽,穿着一件绯红色的袍子,上身却褪去一半,让半边膀子和胸膛露出来。
裸露的部分,刺着纹身——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衣衫菲薄华美,神情妖冶冷傲,手足屈伸环抱,似与男主人紧紧缠绕。
“可惜归可惜,但他一死,你和大哥将来不就少了一个分家的对手么?”旁边一人则身穿绿袍,面貌特征,与其他两人大为不同。
“分你娘个鸡腿!”红袍者朝对方挥出一巴掌,“往后圣朝的天下,都有我横陆帮的地盘,别说三兄弟,三十兄弟也够分!大哥,你说是不是?”
“是。”大哥只回答一个字。
他正在吃一只鸡腿。
他吃得很慢,很斯文,像个怕羞的小姑娘。
但他的样貌,却跟斯文或怕羞半点没关系。
高鼻深目,棱角峻刻——除了这两点,当他目光炯炯盯着某处的时候,也仿佛一头吃人的野兽。
只不过红袍者是马上要跳出来,大口吃人,而他则在暗中窥伺,琢磨怎么好好吃人。
“反正我不喜欢老三,即便他此时活着坐在这里,我也是这样说。”绿袍者面颊圆润,眼神狡黠,不像耿直之人。
“谁他娘的喜欢那个忘本之人,来到这东南水乡,学了一身娇声娇气的坏毛病,跟一帮烟花女子整日鬼混,早把咱们老沙家的气概扔了个干净!”红袍者发泄着不满,突然握住拳头,往地上一砸:
“可这小子到底是我亲兄弟,同父共母,血脉连根!让他莫名其妙死在外人手里,老子心底这口恶气,如何能消?此仇不报,我沙有啖何以为人?!”
“大哥,你说对不对?”他眼角一红。
“对。”大哥仍在吃鸡腿。
鸡腿很大很肥美,他用一只手拿着吃,确实比较费时。
他之所以只用一只手,是因为另一条袖管里空空荡荡。
他是个独臂人。
断臂这事,应该发生在很久以前,因为另外两人看他的眼神,极为平常,并无半分怜悯。
他自己同样是习以为常。
现在他怀念的,是自己的三弟:
“老三从小比我们聪明,比我们有灵性,爱说爱笑,走到哪里,都讨人喜欢。我这只手臂还在的时候,经常背着他到处跑,去河沟里捉鱼,去沙地里打滚……没想到长大之后,他反而跟我最生分……唉,世事无常,不必多说,我就当他这个兄弟,是我沙有袤的这条手臂,失去之后,不可复得。但这夺臂之仇,不共戴天!”
“大哥……”沙有啖感动哽咽,转头向绿袍者喝叫:“莫少轮,你倒是给老子放个屁啊!”
“二哥,你我异姓兄弟,不是一两天!”莫少轮突然撕开衣襟,亮出胸膛上一条三寸长的伤疤:
“当年是我们三个拼了性命,把淳于拓这强人乱刀分尸,给大哥报了断臂之仇。今晚还是一样,什么三鬼四鬼,跟塞外飞贼淳于拓比起来,算个屁!二哥你要我放屁,那就等杀鬼之后,我马上把他们当成个屁,放给你看!”“哈哈哈哈——”沙有啖放声大笑,“好兄弟,老子没有看错你!”
“杀几只小鬼,不是问题。”莫少轮笑意附和,“我心里倒有个问题,一直没少琢磨。”
“有屁快放!”沙有啖一巴掌拍去。
“据说那别头鬼擅长轻功,每次扮鬼飞行,栩栩如生,胆小的要当场暴毙。”莫少轮面露淫邪,“我琢磨着,此人必定身子轻盈苗条,面容俊俏,不知他到底是男是女——二哥,他要真是个女子,一刀宰了岂不可惜?”
“哼,她最好是个小娘们,咱兄弟还可以让她乐上好几天,他要是个傻爷们,嘿嘿——”沙有啖拿出两个生鸡蛋,微一用力,破了蛋壳就往嘴里送,“老子当场捏爆他的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红袍绿袍,肆意荡笑。
笑声中,铁蹄声声,踏碎夜寒,逐渐逼近,来到火堆前。
高大白马,圣洁白衣,火光中,人如神,降临凡尘。
沙氏兄弟目不转睛,盯着白衣人,开始露出吃人的眼神。
之前他们笑闹吵嚷,无所顾忌,此时却专注于对手,一声不吭。
最后还是白衣人先开口:
“你们就是沙家兄弟?”
“是。”沙有袤回答,“你可以叫我们沙氏三杰。”
“这条巷子是由你们三人把守?”白衣人又问。
“不错。”沙有袤反问,“你可是那位掌阳君?”
白衣人冷笑一声,“你可以叫我掌阳君,也可以叫我司阴君。”
“不行。”沙有袤道,“雪墨冥君分明是两个人,各有其名,怎能混淆?”
白衣人:“我和他经常互换身份,真真假假,有时连我们自己都分不清,你一个外人,反倒认真起来?”
“那是你们雪墨冥君自己的事,在我这个外人眼里,阴就是阴,阳就是阳,黑是黑,白是白!”沙有袤道。
白衣人:“看来你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沙有袤:“江湖有规矩,行事有原则,我劝你也要认真对待这些规矩和原则,尤其你们今晚责任重大。”
“别跟我说什么责任重大,我和他今晚就是出来骑骑马,遛遛弯,赏一赏这别有风味的小城夜色。”白衣人语气散漫。
“错!今晚幽府三鬼藏身城中,随时可能逃逸而去,锄凶团分派人手把守各处街头巷口,人人当尽心竭力,不误大局。雪墨冥君的使命,是巡查全城,策应救援。如此重任,怎能当成儿戏?”沙有袤神情严峻。
“锄凶团这几个头头脑脑,也不知头脑里装的是什么。似这般全城撒网,分散兵力,岂不是要被人家各个击破?”白衣人颇为不屑,“这个馊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臭小子,你放什么屁!”沙有啖好像已经忍了半天,当即爆发,“要不是看你那一身衣裳还算金贵,老子早把你揪下来,烤成黑不溜秋一头猪了,他娘的!”
沙有袤伸手制止自家兄弟,向白衣人道:“分兵把守,严阵以待,正是家父的主意。不知按你的意思,今晚又该怎么布置?”
白衣人:“简单啊,追踪三鬼的位置,大伙儿四面合围,一块冲上去,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们。”
沙有袤:“如果三鬼声东击西,把大家吸引到某处,他们自己却金蝉脱壳,趁乱逃走,那时你又有何高见,挽回局面?”
“唔,沙万凋的儿子,果然有乃父之风,我随便一试,你也能对答如流。”白衣人点了点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沙有啖不说话,安静坐着,只是眼神能吃人。
“馊主意这三个字,送给你自己吧!”莫少轮趁机还礼。
“你骑白马,穿白衣,难道是掌阳君?”沙有袤仍在追究。
似乎对方的身份为谁,在他看来确实很重要。
白衣人:“不,今晚我跟他换了一身行头。”
“所以你是司阴君?”沙有袤异常严谨,“请问掌阳君呢?”
“他在巷子的那一头守着,等我回去,或者不让人出去。”白衣人笑了笑,“要辨认阴阳,其实很容易。你们以后都记住,在你们面前阴阳怪气的那个,就是司阴君,不阴不阳的那个,就是掌阳君。”
“受教。”沙有袤冷声回应,望了望四周,“司阴君是不是应该巡查别处了?”
“你觉得还有这必要么?”司阴君侧耳一听,笑道。
“此言何意?”沙有袤皱眉。
司阴君:“那我换一个说法——你们三人守在此处,是为了擒杀幽府三鬼,对么?”
围坐在火堆旁的沙氏兄弟没有回答,又回到刚开始的状态——目不转睛,一声不吭,眼神吃人。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司阴君掉转马头,不紧不慢地来到巷子的中段。
这里的一侧,又分出一条更小的巷子——严格来说,只是两座宅院之间的空隙。
马背上的司阴君,稍稍弯腰,冲着黑咕隆咚的空隙里喊:
“人家沙氏三杰公开说了,要擒杀你们幽府三鬼于此巷。怎么样,你们是出来跟他们决一死战呢,还是继续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
喊完,他驱马闪过一边。
狭小的空隙中,钻出三个人。
他们脸上带着面具,所绘的图案,分别是大象、豹子和白虎的面部——斜眉歪眼,哭笑不得。
这副表情,极为应景。
狼狈之象,倒也罢了,真正要命的,是他们都已经血迹斑驳,浑身是伤。
“不错啊,看来你们已经闯过了好几道关卡。”司阴君似乎幸灾乐祸,“你们叫幽府三鬼,我和我搭档叫雪墨冥君,缘分让我们相聚于此,不知是你们小鬼厉害,还是我们冥君厉害?”
三鬼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
他们只希望,这个古里古怪的白衣人不要过早来找麻烦,好歹让他们歇口气。
火堆旁的沙氏三杰,却已昂首阔步,朝这边走来。
他们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三把奇形之剑,被他们提在手中,寒芒闪耀着火光,仿佛都已杀意苏醒,都在蠢蠢欲动,比主人们还渴求和急迫。莫少轮的剑,剑身诡异扭曲,如蛇矛之矛头。
沙有啖的剑,剑身如板,刃宽夸张,好似两片狭长的斧刃组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