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旁边的颜润兮，已是笑喷了。
刚才有多痛楚，现在就有多快乐。
在他心底，也悄然喊了一声：“我好快乐！”
原来前面这个男人，就是他一直想见到的大哥——
像一位盖世英雄，脚踏七色云彩，飘然降临。
气压全场，群枭束手。
那男人转头看了颜润兮一眼。
他是四鬼之首，当然也会和其他三鬼一样，头戴面具。
这张面具，是一张娃娃脸。
不是小娃娃，而是大娃娃——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扮成的娃娃脸。
不管是大是小，娃娃脸总是带着美妙可爱的笑容，但这张娃娃脸的眉毛和眼睛的线条，却又粗又黑得很夸张，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
而那种淡淡的忧伤，往往就是最为致命的忧伤……
颜润兮心神一震，温柔呼唤：“大哥——”
娃娃脸没有应答，回头又跟身前的男人讲：
“我说过，如果我不婆婆妈妈，你就会变成婆婆妈妈，这回你信了么？”
胯下的宝剑，轻轻一动。
“我信我信，我太信了——”沙有啖顿时像被抽走了整条脊梁骨一样，哆嗦，扭曲。
“你是信，还是信服？”娃娃脸似乎很调皮。
“是信服，我信服，我太信服了啊——”沙有啖好像已经失了灵魂和自我。
不远处的莫少轮，已经瞠目结舌，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他吸了吸鼻子——连鼻子，感觉也不太真实起来。
如果你是他，像他那样了解沙家二少爷曾经是、一直是一个怎样可怕的男人——或者说雄性动物，或者说狂猛野兽——那么，你就会对他现在的感觉深表认同。
“这就是只闻其声的怒法鬼，这就是从不现身的四鬼之首？果然，太邪门了……”莫少轮好像也快要失去灵魂和自我。
只有沙有袤还很清醒。
他已经快要看不下去。
他的二弟之前还在痛斥死去的三弟娇声娇气，结果现在呢？
三弟如果泉下有知，可能会气得掀开棺材板，连夜爬上来。
简直有辱家风，简直丢尽脸面！
“怒法前辈，烦请高抬贵手，放我二弟一马！”他高声请求道。
“如果我不放呢？”娃娃脸的怒法鬼，看起来一点也不怒。
“如果你不放，那就是与整个横陆帮为敌了。”一提到自家帮派，沙有袤就感到自己的腰杆又硬挺了起来：
“士可杀，不可辱，阁下不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么？”
“你们沙家，你们横陆帮，杀的辱的，还算少么？你竟然用这种道理来教训我？”娃娃脸似乎生了一点怒气。
“嘿嘿，比起幽府四鬼的臭名昭著、人神共愤，我们沙家和横陆帮，还是要稍微体面一些，虽然我们的势力和人手，比你们四鬼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沙有袤底气十足。
“咦——唉，好像，你说的也对。”怒法鬼的脸，真的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江湖上，没有哪一个人，也没有哪一群人愿意跟横陆帮为敌，对不对？”
“对极了。”沙有袤不是爱笑的人，但此时已经面露微笑，“四鬼之首怒法鬼，果然是位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句老话，不知是在夸人，还是在调侃、讥讽人，甚至是骂人？
“我是俊杰，那你是什么？”怒法鬼没来由地反问。
他的言行比之前出场的司阴君，不知又要怪诞几多倍。
沙有袤深感头疼。
扒你姥姥个鸡腿，今晚遇到的都是一帮什么人？！
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一听到他沙有袤的名字，就头疼到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一了百了赶紧一脚踢进粪坑里。
然而今晚——
“怒法前辈，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一直做俊杰。”他用了一个自以为巧妙的回答，想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怒法鬼却根本不买账，“我会永远是俊杰，这个不劳你牵挂。但今晚我要是不来，或者我来了你却不问，那你就会成为永远的蠢货了。”
蠢货？
竟然有人说我是蠢货？
沙有袤的怒火，差点被点燃。
但他跟二弟的区别，正在于此。
差点被点燃，但是没点燃。
“我不问？你要我问什么？”他露出阴森可怖的本来面目。
“你该趁此机会，问我一声，你的三弟沙有榷，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怒法鬼道。
“你想卖弄什么玄虚？”沙有袤冷笑，“他当然是被别头鬼杀死的，你身为四鬼之首，难道不清楚？”
“他当然是被别头鬼杀死的，可别头鬼为什么要杀他？”
“别头鬼杀人，还需要理由么？”
“你又不是别头鬼，怎知他杀人不需要理由？”
“既然我不是别头鬼，又怎知他杀人需要什么理由？”
“别头鬼就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
“哦——”沙有袤恍然大悟。
“所以我说你是蠢货，有错么？”怒法鬼得理不饶人。
沙有袤向前走了三步，谨慎停下，问：“别头老弟，既然你们大哥已经发话，那就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杀人，需要什么理由？”
“银子！”颜润兮热情洋溢，容光焕发，跟刚才一比，似乎脱胎换骨，“只要你给银子，我就为你杀人，因人定价，款到人亡，绝不缺斤少两。”
“所以，你根本是为了银子，杀了我三弟？”沙有袤又问。
“不然呢，你还想我怎样？”颜润兮脑袋一偏，单纯又真实。
“那么，今晚你一定得告诉我，谁是给你银子的那个人？”沙有袤目光收缩，一点点收缩，像埋伏着的猛兽，即将出击。
“我一定得说么？”颜润兮犹豫了一下。
“你非说不可！”猛兽在咬牙。
“倘若我不说呢？”颜润兮还是犹豫，“你应该知道，出卖雇主不仅让自己的良心过不去，也会为人所不齿。”沙有袤举起他的钩刺剑，说话也带着钩和刺：
“那你就得想清楚，是自己的良心重要，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你是要为人所不齿，还是要为人所杀死？！”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颜润兮忽然笑容满面，想通了关节，放下了包袱。
“无论何时何地，都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对么，莫少爷？”他将笑容送给了莫少轮。
沙有袤的脸，变了。
不仅颜色变了，连形状也好像在改变。
见过他这个样子的人，极少极少，有的当场就辞别人世了。
沙有啖的脸，也在变。
他的变化，力度没有那么大，但是很复杂。
是难以置信，是如梦初醒，还是摇摆不定？
在一旁悠闲看热闹的司阴君，此时也有点被吸引。
莫少轮的脸色却没变，或者说他已经没时间。
“人面鬼心，蛊惑众生，血口喷人！”大义凛然的怒斥声中，他的身影飞了出去。
“好快的剑！”沙有袤赞了一声。
沙有啖倏地眯眼，他从来没见过莫少轮刺出这么快的一剑。
世上的武功，百门千流，千变万化，各种招式数不胜数。
但是快，永远是最为致命的招式之一。
两点一线，去如闪电，让人根本避无可避。
世上还有比这更简单、更高效的杀人招式么？
没有，绝对不会有，所以雷电杀人，从不失手——
莫少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为练就这一杀着，他背着沙氏兄弟，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
而今天，终于要有所回报了，尽管眼前的变故，令他始料不及。
但颜润兮，必须死。然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在夹缝中求生存，在绝地中待反击，他的人生轨迹，好像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本来，他还可以继续这么走下去。
本来，他是应该得手的。
可惜——
“可惜啊，有我怒法鬼王在此！”那个带着得意和调皮的声音，从一张娃娃脸面具的后面传出来。
“明知本鬼王在此，你还敢当面刺杀我兄弟，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娃娃脸的脖子，左歪右歪，目光审视对方，神态夸张。
莫少轮的剑，剑身似蛇矛的矛头，不仅锐利无比，而且观之可怖。
但最为锐利可怖的矛尖，却被怒法鬼两指一定，轻轻捏在指尖之间。
莫少轮瞪直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在剑尖与指尖接触的一刹那，强大的冲杀之气，甚至化成了一团炽白的光晕，照亮了他们彼此的面部和表情。
但此时，怒法鬼的指尖，稳如定海神针。
他不知何时从沙有啖的背后，来到了颜润兮的背后，一手环抱其腰，一手伸到其胸前，将蛇矛剑的必杀一击，化为无形。
如果说，之前他偷袭人后、以剑抵胯之举，还有趁人不备、投机取巧之嫌，那么现在这双指拒剑之技，已近乎于人中神佛之能。
疏狂自负如司阴君，此刻也收起了满身傲气，定定看着。
而被怒法鬼搂在怀里的颜润兮，感受着他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温热而镇定的鼻息，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以及像来自天神一般的庇护与慈怜……
颜润兮陶醉了，迷乱了。
两腮酡红，意态迷离。
原来这就是大哥，这就是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爱，以及他的神乎其技、无所不能！
大哥为了自己，第一次现身，第一次出手，第一次献出了太多太多。
可是，大哥身上的气息，为何还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颜润兮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张奇怪的面孔——贼眉鼠眼，色胆包天，让人又爱又恨……
他的脸颊，更红更醉了。
自己为什么如此贪心，靠在大哥的怀里，受着大哥的庇护，心里却还想着别的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连自责与羞愧，也是带着一股酸甜味的。
他早已无视于眼前的危机，无惧于眼前的生死。
但站在他眼前的莫少轮，却已经恐惧到几乎癫狂。
怒法鬼掐住了他的剑尖，也掐断了他的生路。
“对！老子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老子只是把你放在了*眼里！呜哈哈哈哈嚯……”他怪声怪气，肆意大笑。
笑声戛然而止，瞬间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来自幽冥的声音：
“义弟，少轮，你说吧，你老实说，老三他，是不是被你买凶杀害的？”
沙有袤的钩刺剑，顶在莫少轮的后心。
这把剑如果捅进去，再拔出来，其痛苦其惨烈，简直不可想象。
如果无数次进进出出，那便是无间地狱才有的酷刑。
莫少轮知道那种滋味，他看过太多次了。
“大哥，肯定不是我！大哥，你想啊，如果是我，我怎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哥，你最了解我的，我起码有一百种办法，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是我干的，对不对？你想想，好好想，你一向是最冷静最有头脑的，大哥……”
莫少轮时而坚定，时而惊慌，握剑的手，忽抖忽不抖，不知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嘿嘿，当初你确实没有留下真凭实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幽府四鬼出道数年，江湖厮混，又岂会听不到半点风声？”
说话的，竟是陆羽。
他慢慢爬了起来，小心地站在旁边，恢复了往日的诡谲与机敏：
“其实最有力的证据，是你自己提供的，如今你想赖账，也是难于登天。”
“登你娘个鸡腿，放你娘个狗屁！”莫少轮怒骂，“沙氏三杰跟幽府四鬼有什么深仇大恨，你们要如此挑拨构陷？你咒你们一个个肠破肚开，烂手烂脚，全都不得好死！”
“气急败坏了？”陆羽冷笑，“莫少轮，你要是不做亏心事，为何急于杀人灭口？”
莫少轮面色刷地一白。
“此人杀我三弟，也就罢了，还想离间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我岂能饶他！”他怒视颜润兮。
“嘿嘿，好一个有情有义、敬兄爱弟的莫少轮！”陆羽目光一转，“沙大少爷，你这位义弟只说了一句真心话，你想知道吗？”
“想。”沙有袤回应，“是哪句话？”
陆羽：“他刚刚说，你最了解他。”
“他说的一点没错。”沙有袤似乎在微笑，“关于此事，你们幽府四鬼还有别的证据么？”“没有了。”陆羽摊摊手，“如果要诬陷他，我们可以拿一箩筐证据出来。接下来，就看你沙大少爷的了，有你这样一个能看穿他心肺的人，何必还要其他证据呢？”
“大哥——”莫少轮几乎是发出绝望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