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忏悔室里,樊星河湿漉漉的掌心紧紧攥着裤子,心跳声咚咚的响在自己耳边。
富春江的话,像一柄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让他一瞬间心生忌惮。
不过尽管他心中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但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一派镇定地表示:“您放心,我们有能力解决,一定会完美的完成这次的任务。”
富春江听到樊星河的话,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信任。
“但愿如此。”
樊星河指尖捻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木门上的雕花栏杆窗,虽然看不清对面的富春江,但依旧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我想……”,樊星河开口,声音如同打磨过的钢铁般冷硬,“所谓失败与成功,其实并不是只有眼下的一点,还要看得更长远一些才好。”
“长远?”富春江似乎有了些兴趣。
“是的。”樊星河点头,微微挪动了一下已经跪麻的双腿,“之前的意外,未必是真的失败,说不定会对接下来的任务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富春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之前的意外,让妙峰山不得不现身去传递消息,这样一来,他就暴露在了我们眼前。”
他的目光灼灼,十分笃定地说:“如今,我们离他越来越近了。”
富春江虽然看不到樊星河的神色,但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笃定。
于是富春江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这次,我便姑且再信你一回。”富春江意味深长地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再让您失望的。”樊星河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樊星河一声落下,对面的木板后突然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最终那道脚步声消失在教堂的寂静中。
富春江离开了。
樊星河却没有动作,仍然跪在原地,又等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富春江已经彻底离开后,他才缓缓站起身。
揉着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而隐隐作痛的膝盖,樊星河打开忏悔室的大门,随即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一股带着花香的血腥味。
顺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樊星河绕过忏悔室,看到隔间里的神父,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的脖颈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淌着温热的的鲜血。
一向炯然慈爱的眼神,此刻一片空洞,死不瞑目地望着教堂棚顶的油画。
看着惨烈地倒在血泊中的神父尸体,樊星河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很是沉重。
在闻到血腥味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形。
富春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到过他的人。
他沉默地望着神父的尸体,半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顶着一张苍白的脸,整理了一下有些缭乱的衣服,从而离开教堂,走入了夜色之中。
……
一天后,距离谢莹提出的探访古粤地的考察计划的出发时间,已经不足三日了,可是谢莹却依旧下落不明。
方凌和方少川对此忧心忡忡,却毫无办法。
方家洋楼的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暮色中摇曳,正如同方少川此刻不安的心绪。
“爸爸,妈妈到底去哪了?”
方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明显的哭腔。
她抱着一件母亲的羊毛披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在房间中踱步的方少川停下动作,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凌儿,别担心。你妈妈……她不会有事的。”
“真的不会有事吗?”方凌追问,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可这都已经第三天了!”
方少川走到女儿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想要安抚她时,却突然闻到了方凌怀中的披肩上残留的茉莉花香——那是谢莹最爱的味道。
而这个清浅的味道,几乎击垮了他强装的镇定。
半晌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凌儿,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找到妈妈的。”
方少川说着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斟酌着词句,“只是这段时间,你尽量不要单独外出。如果……如果有人问起你妈妈的事,你就说她去外地考察了。”
方凌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话中的隐忧。
“爸爸,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妈妈的情况?”方凌握着方少川的胳膊,亟迫地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方少川垂了垂眼,“我不知道,你也别胡思乱想,我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但你妈妈她一向与人为善,突然失踪肯定有问题,所以我们最好不要将这个事情张扬出去,以免会有人来找麻烦,而且这样也能避免你妈妈因为我们的举动而发生危险。”
方少川不能告诉方凌自己的猜测,他怕方凌知道太多,到时候也会遇到危险。
但他又不能不提醒方凌,所以只能说的这般隐晦。
然而方凌对方少川的话却生出了几分疑惑,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父亲,方凌又尤岂会看不出他的异样。
“爸爸……”方凌微微皱起眉,还想要继续追问。
只是她的话却被方少川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好了凌儿,不要再问了,听我的话,回去休息吧。”
“可是……”方凌欲言又止,只是看着父亲那坚定的目光,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而是无奈地转身离开了书房。
从书房离开后,方凌心情沉重,沉默地来到客厅,拿起电话,拨给了傅若城。
“傅若城……”电话接通后,方凌有些哽咽地唤了一声,“我想见你。”
一向骄傲的方凌,第一次在傅若城面前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母亲的失踪,父亲意有所指的话,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她想到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傅若城,希望傅若城能出现她面前,陪她一起面对这一切。
然而电话对面的傅若城却拒绝了她。
“抱歉方凌,我还有事,现在还不能去找你。”
听到傅若城推脱的话,方凌赤红的眼睛中,有一滴泪水划落,“傅若城……”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你这是想要疏远我吗?”
方凌说着,哽咽地苦笑了一声:“是因为我家里出事了吗?”
“我是真的有事,方凌。”傅若城却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苍白地说着。
闻言,方凌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默默地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傅若城有些失神地放下听筒,在电话机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傅宅。
他也不想让方凌失望,更不想让方凌误会他,可是他却无法和方凌说出真相。
离开傅宅的傅若城来到城中的一家药房,他站在柜台前,沉默地看着玻璃柜里的药品。
“先生,您要买什么药?”
掌柜的从柜台里探出头来,鼻梁上的圆片眼镜滑到鼻尖。
他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在柜台前站着却不说话的年轻人,目光中有些警惕。
“硝苯地平。”傅若城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家父有高血压,我要备些这药。”
掌柜的闻言,叫他的确是来买药的,便松了口气地哦了一声。
随即从柜台里拿出一盒药递给傅若城。
“一盒够吗?”
点了点头,傅若城接过药,一边给掌柜的拿钱,一边随口问道:“最近买这个药的人多吗?”
掌柜的也随口回答道:“挺多的,这季节高血压容易发作,不少人来买药呢。”
“多谢。”傅若城没有再多说什么,拿着药付了钱,转身走出了药店。
站在街边,他看着手中的药盒,心里已有了计较。
那日在香港大酒店,金碧辉煌的包厢里弥漫着熏香和血腥味混杂的气息。
水晶吊灯的光晕下,枪声骤然停歇的瞬间,谢莹握住了他的手腕,气息急促的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话——
“记住,硝苯地平。”
当时她的手指冰凉,掌心黏着冷汗,在他腕上掐出几道泛白的指痕。
傅若城闻言一怔,但却来不及追问,便连忙寻找起掩体,而后的一切,也让他没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所以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
原来,她早已为自己铺好了退路。
硝苯地平就是谢莹留给自己的线索。
谢莹的用意在于,一旦发生意外,她会假装患有高血压,需要长期服用硝苯地平这种药。
所以,抓走谢莹的人,为了不让她因病身亡,必定会秘密购药。
从而傅若城就可以借由此药为线索,找到她的下落。
想到这里,傅若城又迅速地找到了医药方面的熟人,调查起近几日在药店、医院购买过硝苯地平的人。
很快,他就从许许多多的记录中,锁定了其中七个可疑的人。
而通过跟踪这七个人,的确让他找到了——
暮色中,傅若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于弄堂之间,不错眼地盯着前方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子。
男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着,穿过几条弄堂后,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
傅若城眯起眼睛,记下车牌号码,随即又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跟上那辆车,别太近。”他低声吩咐,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钞票。
黄包车夫看到钞票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拉起车就跑,并且一直遥遥地缀在黑色轿车的后面。
十几分钟后,面前不远处的车子,最终停在了法租界边缘的一栋洋房前。
傅若城打发了黄包车车夫,只身躲在街角的梧桐树后,看着那个鬼鬼祟祟的灰衣男子按响门铃,随后被引入院内。
再看不到人后,傅若城的目光便一一扫过院墙上的铁丝网、门口站岗的彪形大汉,以及二楼窗帘后若隐若现的女性身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优雅的轮廓,分明就是谢莹!
见到这个身影,傅若城终于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不能打草惊蛇,确定了谢莹所在地后,傅若城就直接回了傅宅,准备做计划营救谢莹。
只是他刚刚到家,就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方家来电话了。”
老管家站在傅宅大门口,看着有些风尘仆仆的傅若城,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说是方小姐病了。”
傅若城闻言脚步一顿,随即又自顾地迈步走进了屋中。
这几天,他故意避开了方凌的所有邀约,一个是为了更好地调查谢莹的下落,另外就是不想让方凌卷入危险之中。
但此时听到她生病的消息,傅若城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痛了一下。
步伐沉重地走进傅宅,傅若城来到电话前,拨给了方家。
嘟嘟几声,电话很快就被接起。
“方凌,你还好吗?”听着对面孱弱的呼吸声,傅若城轻声开口。
电话那头,方凌的声音虚弱的几乎听不见:“傅若城……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傅若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方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
握紧着听筒,傅若城指节发白,语气干涩。
“怎么会?我只是……最近很忙。”
“忙着找我妈妈吗?”方凌沉默了片刻后道。
“嗯。”傅若城应了一声。
“那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方凌语气里满是期待。
闻言,傅若城顿了顿,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虽然他很想告诉她真相,想让她知道,他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谢莹。
并且。他已经发现了谢莹的下落。
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知道的越少,对方凌来说就越安全。
“方凌。”他只是轻声说,“我向你保证,很快你就能见到你妈妈了。”
“真的吗?”方凌的声音突然明亮了几分,“你怎么知道?”
“只是……一种预感。”傅若城含糊其辞,随即转移话题,“我听管家说你病了,那你要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等事情解决了,我带你去剧院看戏。”
“好,谢谢你,傅若城。”方凌道。
挂断电话后,傅若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为今晚的营救做计划。
午夜时分,傅若城身着黑色劲装,如同幽灵般穿行于法租界的小巷之中。
月光被乌云遮蔽,只有零星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的每一步都经过精确计算,避开巡逻的警察和可能的眼线。
目标洋房近在眼前。
傅若城蹲在一处矮墙后,仔细观察着院落的布局。
两个守卫正在前门抽烟,后门看似无人把守,但黑暗中隐约可见铁丝网上闪烁的微光,那是通了电才会有的情况。
仔细观察过后,傅若城从怀中掏出一把特制的绝缘钳,正准备行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瞬间,傅若城浑身肌肉绷紧,右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
黑暗中,几名国民党特务早已埋伏多时。当后门被撬开的瞬间,他们便一拥而上。
以至于来人没有任反抗的机会,就被三双手同时按倒在地。
粗糙的麻绳勒进腕骨,有人用枪管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抓住他了!”年轻特务兴奋的喊声在庭院里回荡。
“快开灯!”另一个声音命令道。
随着这几声短促的呼和声响起后,洋房突然灯火通明。
刺目的光线让一众特务眯起眼睛,随即他们又兴高采烈地围过来,看向被抓住的那个人,传说中的妙峰山。
可这一眼看过去,却叫他们顿时一愣!
——被按在地上的人,分明是个醉眼朦胧的流浪汉。
他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手里还攥着半瓶喝剩的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