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还因为自己偷看不该看的杂志,还在后怕的隋玉龙听到这句话,又是一震。
按照师傅的意思,他们爷俩日后在厂里的日子,可以说是举步维艰,师傅咋就又说起了房子呢?
他完全不能将傅若城之前说的话,和分房子关联到一起。
隋玉龙就这样茫然的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傅若城,一脸无知。
傅若城见状无奈一笑,继续解释。
“ 不记得了?那天我说你做好事不留名说给谁听的?不就是说给厂里的头头脑脑们听的!”
傅若城的语气仿佛成竹在胸:“当时,邓大伦正在处理的时候,徐百发带着班子成员也赶过来了,就在后面听着我说话呢。放心,我那句话,早就传进厂领导班子成员们的耳朵里了。”
“放平日里,厂里这么多人,平时哪有机会让厂领导知道咱爷俩的情况?我当时说了你学雷锋做好事还不留名,说给谁听的?就是说给他徐百发!徐百发平日里和邓大伦就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邓大伦针对你,徐百发就得捧着。”
隋玉龙难以置信,“师傅,真的?”
“当然”, 傅若城看着台上正在侃侃而谈的领导们,“徐百发捧的是你,也不是你。“
“他就是要给邓大伦看看,厂里不是他一个副厂长的天下!依我看……”傅若城沉吟片刻,“恐怕很快就会有后勤处管分房的干事来找你,过问咱爷俩的情况,到那时,徐百发要是知道了你我二人迄今还是两个人挤在一间单身宿舍,条件如此艰苦,你玉龙同志还主动加班巡逻……”
“换你,你怎么想?”
傅若城说到此处,自信地伸手拍了拍隋玉龙的肩膀,“放心,这次分房肯定有咱们爷儿俩的。”
他知道,隋玉龙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刚跟着自己时的那个小孩子了。
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过个一两年,也该结婚生子有自己的生活。隋玉龙应该在这座工厂里拥有属于自己的宿舍了。
隋玉龙惊喜不已。
“真的吗师傅?这次分房真的能有咱俩?”
“当然是真的。”傅若城笃定道。
说着他面上带着一丝隐约的得意,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笑意说:“别忘了你刚才咋说的,啥事儿,我都能看穿。”
***
3564厂公告栏就在厂区办公楼门口。
此时,公告栏前熙熙攘攘围着许多工人,一个身穿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中年男子,在人群中间,举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名单,正大声地念着一些职工的名字。
“……井俊英,钟博明,李建强,王富,胡兴华。”
“刚才我念到的,就是咱们本次分房人员的名单了,记得三天之内去后勤处找小吴办手续啊。”
说完,四个口袋将名单贴在公告栏上,拨开人群走了。
他一走,公告栏前就呼啦啦涌上了一群人,挤挤挨挨的看着名单。
人群中的隋玉龙被夹着一遍往前走,一边满脸难以置信地回头去看自己的师傅。
“师傅,是不是我听漏了?我咋没听到咱俩的名字啊。”
对师傅绝对信任的隋玉龙,在名单念完,发现并没听到他和师傅两个人的名字时,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自己听漏了。
傅若城此时的脸色也有些难看,遥遥看着那张红纸上的一个个人名。明明是他早已算准,手拿把掐的事儿,怎么出了岔子?
旁边的人听到隋玉龙方才的话,戏谑一笑,扭过头看着他道:“一共就那么几个人,还能听漏了啊?”
说着,他又推了推隋玉龙,“你不是上过夜校,你自己亲自看看就知道漏没漏了!”
隋玉龙没听出那人话里的嘲讽,反而真顺着他的力道,挤到了公告栏前,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然而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三遍,也还是没在名单上找到自己和师傅的名字。
“怎么样小隋,找到你和老傅的名字了吗?”
隋玉龙情绪低落地摇了摇头。
见状,旁边人嗤笑一声,讥讽道。
“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还真觉得房子会分给他们。”
“人家多厉害啊,又是主动加班巡逻,又是帮厂子破案的,分个房子那还不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个屁嘞,真要是理所应当,名单上咋个没得他们嘛!我看啊,就是白日做梦。”
“谁说不是呢,争来争去,到头来,不还是啥也没捞着。”
“这分房子可是大事儿,哪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分到的。”
还没从失落中回过神的隋玉龙,听到这些冷嘲热讽,霎时气红了眼,搡了一把身边说风凉话的人。
“你说啥呢?!”
对方工人也不甘示弱,上前顶着隋玉龙的肩膀,“我说错了吗?你们就是没资格分房啊!”。
见起了争执,人群中有和隋玉龙熟悉的工人,连忙好心的上前隔开了两边,开口劝道:“其实这次本来是有老傅和小隋的,但是……”
“厂里来了新人,所以就把你们的名额挤走了。”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们都愣了一下,随即人群中又传来了一声,“行了行了,看完就散了吧,徐书记过来了。”
闻声,不想多事儿的人们三三俩俩的散去了。
随着人群散开,隋玉龙的视野中,便出现了徐百发和邓大伦等一干厂领导的身影。
此时,徐百发这个3564厂的定海神针,正笑容满面的和身旁一个陌生男人边聊边走。
“厂里现在正缺少樊专家这样的专业人才,有您加入我们3564厂,一定能让我们厂再上一层楼!”
“您过奖了。”
回话的男人相貌儒雅,身量挺拔颀长,文质彬彬的气质,一眼望去,和厂里的工人们截然不同。
“嗳,樊专家不要谦虚嘛,你的实力,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邓大伦也陪笑着说道。
听着几人的对话,公告栏前还没离开的工人们,低声交谈起来。
“这就是那个新来的翻译专家?”
“是呗,你瞧瞧人家那气派,领导们都得围着他转!
“人家戴个眼镜,瞧着就不一般。”
“肯定是个厉害人物,不然徐书记和邓副厂长也不会这么客气。”
“所以就是他……把老傅的分房名额占了?”
傅若城原本并不在意旁人们的谈话,直到听到这句,略略转头,浮光掠影地看向徐百发几人。
他是本不经意的一眼,却在下一秒,瞳孔剧烈的颤动起来。
就在傅若城看到那个被厂领导们簇拥着,斯文,客气的中年男人的瞬间。
情绪一向没什么太大起伏的傅若城,突然呼吸急促起来。
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再也听不清旁人的言语。
就这样,直到那名樊专家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
***
入夜,职工宿舍。
狭窄的屋子里,两张单人床紧挨着靠在墙边,床的对面,有着一个双门衣柜以及一张细长的桌子,桌子前还放着两张掉漆的木椅子。
这间单人宿舍已经拥挤的不能再拥挤。
椅子距离床只有短短的一尺,胳膊长的人,从床上伸手就能够到桌子上的东西。
此时两张椅子上,正坐着傅若城和隋玉龙两师徒。
他们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白酒和两只盛酒的瓷碗,还有一碟花生米。
傅若城端着酒碗咕咚咕咚喝光了酒,颓靡的伴靠在桌子上,嘴里嘟囔着。
“绝不放过他……绝对不能放过……”
一旁的隋玉龙醉眼惺忪,明明坐着,身体也在打着晃,他偏过头看向傅若城,打了个酒嗝,“师傅你在说谁,不放过谁?”
傅若城略略抬起头,浑身酒气,脸上却是没有通红的醉意,反倒是一片惨白。在微弱灯光下,显得有些脆弱,“那个姓……新来的,我绝对不放过他……”
“……那个樊专家?”隋玉龙脑子有些混沌,反应了一下才想了起来,他摆了摆手,十分心大地说,“师傅,我想明白了!他是厂里特意请来的新翻译,要给厂子做大贡献的。一个房子而已,咱们让就让了!”
隋玉龙咧嘴一笑,“我心甘情愿的,师傅您也别生气。”
“虽然您厉害,您最牛!”隋玉龙说着,把手伸到傅若城眼前,摇摇晃晃地竖起来一个大拇指,“但是您可别去找他的麻烦,咱们这次,就先放过他”
“师傅……您大人有大……量,您不计……较……放过他……”最后一个字勉强说出口后,隋玉龙再也坚持不住,脑袋咚的一下嗑在桌子上,醉了过去。
弓腰缩肩半伏在桌上的傅若城看到徒弟醉倒,彻底没了意识,眼神木然的又愣了半晌。
时间在此凝固了。
突然,傅若城直起了身子,就在这须臾之间,他再没有了方才的醉意。
甚至他周身散发的气度,都在这瞬息中,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之前的他,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中年工人。但此刻,微弱的光芒下,他却好似一柄锋利的,染过血的武器!
那是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凌厉气势!
此时的傅若城推了推隋玉龙,见徒弟毫无反应,便站了起来。
他静静的从桌边走到了衣柜前。
他伸手,缓缓打开衣柜的门,借着昏黄的灯光,从衣柜最深处拿出一个皮夹。
翻开这只黑色的皮夹,傅若城动作轻柔,他抚过皮夹的夹层,而后抽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久,边角有了磨损的痕迹,照片上人像的容颜,也有些模糊了。
但,依旧能看清,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孩,清秀的微笑着。
女孩身旁,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带着眼镜。
——而那张脸,傅若城再次见到了。
就在今天的3564厂,被厂领导们簇拥着。他们叫他“樊专家”。
傅若城绝对的确定,今天那个人,与照片上这个人,就是同一个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却很确定。
看着这张陈旧却被精心保存的照片,傅若城神色莫测。
他盯着照片上樊专家那张年轻的脸,眼神凌厉,随即微不可察地喃喃道:“我绝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