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的一天,同学伍强开车载我去遛弯散心。路行半,天南海北的闲扯中,他忽然突兀地蹦出一句:“你的妙计过了保质期,我的噩梦又重来了。”
我愣了一下,忆起曾给伍强当“军师”出谋划策的往事来。
1
那是2021年8月我见到伍强的时候,他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从来没有宗教信仰的他,长长地默念了一番——数天前,他的老母亲确诊肾癌,这让他十分慌乱。
作为大学同寝的铁哥们,平常我俩一周不约次吃饭,两周保准早早的。可那次,我陪伍强烧香拜佛后,我们竟有一个月没再相见。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询问,伍强说他家里正在召开家庭会议,研究母亲的治疗事宜。我嘱咐他,有事吱个声,送老太太去医院,背背扛扛,俩老爷们够了。
等伍强再约我吃饭时,他的母亲已经切除了一颗肾脏,回老家静养了。他说自己姐姐、姐夫多,就没喊我去帮忙。
不幸的是,老太太在老家没待多久就突然昏迷,后来又连续几天不吃饭,只好又折腾来省城的大医院检查。连去几家医院,医生都说癌细胞发生了骨转移,已几乎遍布全身,已没有治疗的意义了。
伍强母亲的一生塞满了劳顿,受够了折磨,二十多年前做过乳腺癌手术,遭了不少罪,早就跟家人们说好了,再得绝症,不治疗,不抢救。可如今她丧失了自主能力,整天昏昏沉沉,无法正常表达。在子女们意见不一的情况下,伍强父亲力排众议,坚持治疗。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化疗、靶向药、止疼药、印度仿制药,都招呼上了,把老太太折腾个好歹,却没什么效果。老太太病势愈发沉重,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大家子的人只好又开会议研究决定,把老太太从医院拉回老家,彻底躺平,活一天算一天——两个月后,人走了。
伍强那段时间白天忙于工作,晚上回家面对着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靠着自己小家的温馨,减轻些许失去至亲的悲伤。只有在夜深人静、回到情绪的孤岛时,他脑海里才会浮现昔日与母亲的种种幸福片段,偷偷抹眼泪。
而他的丧母之痛,很快就被另一种痛苦盖过了。
伍强老家在东北偏远小城的一个农村。他的父母是包办婚姻,婚后不久,先是诞下一个女儿,之后再生一胎,还是女儿。那时村里提倡的生育政策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可他的父亲老伍认为没儿子可不行,还得继续生。之后,生三女儿被罚了几百元,生四女儿又被罚了大几百。这下全村人都知道老伍能拔犟眼子(方言,形容脾气执拗),他跟“生儿子”这事儿杠上了,必须生出个男孩来,罚多少钱都认!
伍强母亲怀上伍强时,村里标语已经变成了“一对夫妻一个孩”,管得有些紧了。老伍视打击“超生”的标语如无物,必须生!对外面就说媳妇得了病,大肚子是腹水。第五个孩子出生,终于是个“带把”的了,老伍还为此蹲了半个月“小号”,交了上千元的巨额罚款,可这些也挡不住他脸上笑开了花,这才让媳妇上了环儿。
一晃几十年过去,五个子女陆续走出家门,各自成家立业,家里又只剩下老两口。伍老爷子不会做饭,平素都是老太太操持家务。老太太去世,剩老头孤零零的,日常生活成了问题,如果突然犯病也没人知道。是时候子女们尽孝奉养了,可是在家庭会议上,伍强的四个姐姐谁也不愿意让老父亲去自己家里住。伍强提议,老爹每年可以在四个姐姐那儿每家轮流住俩月,在自己那住四个月,结果,姐姐们异口同声地否决了。她们说,在家里伍强干活最少,花在他身上的钱却最多,不是说“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吗?老爹就得去儿子家。
伍强没办法,只好同意老父亲来省城养老。
我见过伍强的父亲一次,那还是读大学时老两口来学校探望儿子。我当时对老爷子的唯一印象是“土豪”——人家住的是省城四星级酒店,做派虽称不上大富豪,却是一般农村老汉可望而不可及的。后来对老爷子的印象,便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霸道催生,那时伍强的女儿出生没多久,他尚有精力和我组队2v2打游戏,只要接到老家来的电话,十次有八次说的是一个事——“要二胎”。次数多了,伍强烦得很,当我面就没好气地回怼他爹说:“生不了,没钱!”
伍强说的是实情,当时他在银行上班,到手工资三千元,老婆在私企当会计,也是三千元。如果买不起昂贵的学区房,又想下一代有出息,只能上私立学校,一年四五万的学费就掏空了一个人的工资,另一个人的工资用于日常生活花费,手头紧着呢。
“没钱不是问题,我有钱,我出钱养!”伍老爷子的回复霸气十足,无奈他这个亲生儿子和他一样犟,铁定了主意,就是不生,可把他气得个倒仰。
2
作为上学时互相扒裤衩的兄弟,我听说伍老爷子要来省城养老后,毫不掩饰充满功利性的第一反应:“好事啊!你爸来了能帮着带孩子。既然你这四个当姐的不讲究,你爸那两处房子,大几十万存款,最后还不都是留给你家姑娘的?”
伍强没吭声,他眉头紧锁,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你是有所不知,我的原生家庭几十年来就没有消停过。我爸这一来,我这小家怕是得鸡飞狗跳喽。”
我替伍强愤愤不平的是,他的四个姐姐实在是过分,竟一天也不愿意接纳自己的老父亲。可伍强却一点也没埋怨他姐姐们的意思。他说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打小就被宠得厉害,因为他挑食,家里桌上的饭菜都是两样的——他妈总是要单给他做一两道菜。而姐姐们不愿意让老爹去自己家,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头子脾气坏得让人无法忍受,一点点小事就大发雷霆,这些年来,家里人早都受够了。
自打伍强记事起,他爸就骂他妈,也骂他四个姐姐,偶尔骂一两句他这个小儿子。伍强性格外柔内刚,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因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给惯出来的,挨了骂,常顶撞父亲。与对待家里几个女人不同,儿子一硬,老伍就蔫了下去,不再开口了。但伍强同时又很敏感,每次听见他爸在别屋“嗷唠”一声,心就一抖,即便知道老头子骂的不是自己,心脏也“直张个”,非常难受。后来上了中学,他干脆住校,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他念大学时更是寒暑假晚走早来,尽量不回家。
随着子女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搬了出去,伍强他爸的恶骂绝大部分都落在他妈身上了。平时一点小事骂就忍了,大年三十做的菜不满意,他能在桌上就开骂,骂声不绝且响亮,搞得全家人整个春节心里堵得慌。而且,老伍骂人还不分场合,当着亲戚、外人的面也骂。一次,伍强他妈实在受不了,跑到邻村的朋友家里躲避,正坐在炕上高高兴兴地打扑克时,没想到老伴竟然追到别人家屋里来,指着她的鼻子继续骂。
或许是长期忍气吞声的原因,2000年左右,伍强他妈被诊断出了乳腺癌。老伍骂老婆狠,却舍得花钱,砸出二十万给老伴治病。手术时,老太太的胳肢窝底下几乎被掏空了,好在把病治好了。等老伴病好了,伍强他爸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接着骂。伍强他妈被骂了一辈子,在六十八岁那年崩溃了,吵闹着非要离婚不可。亲戚们围上来苦劝,说是都这么大岁数,孙女、外孙女都有了,离婚也太丢脸了,最后才不了了之。
从伍强的言辞之间,我听得出,他对他爸的坏脾气心有怨念。伍强认为他妈这次的癌症,就是二十年前乳腺癌的复发,而老太太两次罹患癌症,皆是拜他爸所赐,若不是他暴君一般地常年辱骂,老太太不会生那么多气,也不会过早离开这个世界。
3
父亲来自己家中养老,让伍强陷入深深的焦虑。他那时已经从国有银行跳槽去了财富公司,媳妇在私企,两口子工作都很忙。从媳妇怀孕开始,他丈母娘就从外县过来帮做饭、带娃、干家务,已有十多年了。伍强媳妇是独生女,丈母娘比伍强父母年轻得多,性格还温和,颇有文化修养,这些年来,这个小家舒适、平静、温馨,丈母娘的辛勤付出功不可没。
伍强暗暗安慰自己,他爸的坏脾气是对自家人,到了他这儿,面对儿媳妇和丈母娘两个“外人”,应该会一改前非吧?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怕什么就来什么,很快残酷的现实让伍强的想法破灭了。
老伍刚来的第一周还好,陌生感让他举止说话比较客气,三五周适应了环境、熟悉了人之后,便露出原本面目,第一个“中箭”的,竟是与他关系最远的亲家母。
伍强的丈母娘干家务细,擦地板不用拖布,用抹布一点点擦。老伍头向来是一点家务都不做的,就陷在沙发里看电视,亲家母擦地擦到他这儿,他就只抬抬脚。原先,伍强的丈母娘把外孙女送上学,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午饭对付一口就行了。可伍强他爸来了后,吃饭还讲究,一日必须三餐,饭菜要按时上桌。整个白天,儿孙辈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公公和丈母娘同在一个屋檐下,本来就不太舒服,老伍还要挑拣,用筷子敲得盘子、碗叮叮响,这个咸了那个淡了、火轻火重的,到后来,甚至管到人家老伴那边去了,说伍强的老丈人就知道在县城打麻将什么的……
伍强的丈母娘照顾儿孙辈是人性本能,心甘情愿,可还要伺候亲家公,那心境就完全不同了。老太太也终于爆发了,说自己身体不适,还得照顾患病的亲戚,收拾了行李就回县城老家去了,任凭女儿女婿好话说尽,说啥也不来省城了。
80后、90后这两代人很少有不用老人帮衬的,不过是啃老的方式不同而已。有“啃”财产的——让老人出购房首付或帮还月供;有“啃”人脉的——求父母托人弄戗进好单位、谋升官;也有“啃”劳动力的——让老人帮带娃做家务。
伍强的丈母娘一走,家里的生态马上混乱起来,带娃、做饭、干家务都没人了。伍强在财富公司当团队长,加班开会没准时候,有时晚上还有酒局。他媳妇只好早起做早餐,下班紧赶慢赶往回跑做晚饭,要是也赶上加班,家里就没人做饭了——最难的是中午给公公做的这顿,总不能请假回家做饭吧?私企的工作还想不想干了?
伍强他爸大为不满,开始把矛头指向儿媳。虽然不像对已故的老伴那样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但言辞尖刻,也让人无法接受。
伍老爷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伍强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请个阿姨带娃做饭?工钱都超过了女主人的收入。想着伍强跳槽后收入大增,月入只有三千的媳妇干脆把心一横,辞掉工作,做了家庭主妇。
伍强媳妇以为腾出精力,好好学做饭,伺候公爹勤快点就能缓和家庭气氛。没想到,吃喝家务的事解决了,公公却管得越来越宽了,不但干预孙女学习,连吃什么也要管。
这或许是伍强他爸少年时代的心理阴影。他在三年困难时期是靠“奇吃”坚持过来的——摘榆树钱、剥树皮、吃一种传说来自古巴的马饲料,最艰难时道路两旁的树皮都被他剥光了。可能是饿怕了,一到吃饭时,他就敲桌子指挥孙女道:“吃肉、吃肉,多吃!”伍强的女儿本来就是个大胖丫头,正苦于减肥减不下来呢,小两口稍一表露不同意见,就被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伍强他爸似乎不刁难人就浑身不舒服,给他吃水果,说苹果没削皮,就把儿媳妇训斥一番。下次吃梨削了皮,洗过,又说全是凉水,儿媳妇想要抜(凉)死他、继承他的财产。要是菜没做好,那如同犯了弥天大罪,要指着儿媳妇鼻子直戳致命痛点:“你不上班,饭还做不好,要你有啥用?”
伍强媳妇被公公气得大哭不止——若不是老公公气走了她妈,她怎么会失业?一个女人年过四十,以当下的就业环境,再找工作可不是容易的事。
4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伍强媳妇的性格很像伍强他妈,是一点不敢跟男人硬刚的那种女人。公公蛮不讲理,她只能深夜跟丈夫哭诉,说就算是公爹在家不跟她说话,自己心口也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只有每天公公出去遛弯那半个小时,她才能松口气,舒畅一阵。老爷子溜达回来一进门,千钧巨石又立刻回归原位。
伍强这个愁哇,这样下去,媳妇还不得憋出病来?加上公司要求营销业绩的重压,他一只眼睛眼压升高,视力急剧下降。
自己的爹自己最了解,伍老爷子刚愎自用,对任何人的任何意见都嗤之以鼻,觉得别人都不行,也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跟他讲道理,他就一边摇头一边摆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有时别人说一句话不合心,张口就是一顿臭骂。
劝和讲道理都是没用的,但伍强还是硬着头皮关上门和他爸讲道理,说自己找个好脾气的媳妇不容易,把人家气跑了家不就散了吗?他爹一听,更来劲了:“怎么着,说她两句还不行了?让她走!”
爷俩谈了几次,都是不欢而散,好说歹说都没用,老爷子只要找个茬,照样骂儿媳妇。伍强终于明白了,让七十多岁的人改变习惯,想都别想。作为中年男人,他叫苦无用,要想办法解决问题。
自己出赡养费给几个姐姐,让她们轮流照顾老爹?这话说半句就被怼了回来,几个姐姐拧成一股绳,跟他摊牌说,爹必须得在你这儿,理由如下:一、老爷子见她们就骂,大姐已经五十多岁,是退休当外婆的人了,好心好意去给爹送点吃的、用的,都得挨顿臭骂,实在没法相处;二、家里的钱花在你身上最多,付出和回报要对等嘛;三、你是儿子嘛,养儿防老,这不是当年咱爹非要生儿子的目的吗?
伍强也知道,姐姐们跟老头子的关系已经冷到了极致,过年时,伍老爷子给几个女儿每人发了五百元的红包,说是给孙辈的压岁钱,四个女儿都没收,全部退了回来,生怕沾上一点修好的嫌疑。
要不在自家小区租一处房子?伍强琢磨着,那样自己可以平常过去看看,把饭菜端过去,爷俩一起吃,要不就干脆雇个人专门做饭。
再就是送老爹去南方城市档次高的养老院——这边伍强还合计着,万一他爹同意了,平添的这笔花销可不菲,那边他跟他爸一说,就捅了马蜂窝,伍老爷子一听就炸庙了,大吼道:“想撵我走啊?这房子是我买的,这是我家!你上大学、找工作、结婚都是我花的钱,没有我哪有你?哪有你们现在?”
伍强他爸这话不是无理取闹,是无法置疑的事实。对于整个家族来说,伍老爷子是开疆拓土的君王,一大家子人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全靠他这辈子的英明果断。
解放前出生的伍老爷子在老家村里,是少有的“老三届”,当年因为运动来了才被迫终止学业。作为村里的学历担当,他年纪轻轻就当上村会计。
80年代初,村民选他当村长,他却说啥也不当,当时在乡亲们眼中,村长可是了不得的大官,亲戚都埋怨他。谁知,没过多久,他竟然连村会计也不干了,要包地种。
弃官种田,疯了吧?
村里人见识过从如火如荼的“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急转弯到“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可那时没过多久,又风向突变,之前响应号召的人一下变成了“单干风”“走资产阶级路线”,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多种出来的粮食和饲养的禽畜都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不说,还要被狠狠地批斗一番。十年运动才过去,上头又号召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都怕了,没人敢出头干。见老伍要当这个出头鸟,家里人既担忧又害怕。那时大家在物质上都缺乏,钱似乎并不太重要,赚那么多钱有啥用?万一风向又一变就麻烦了。
但谁也劝不住倔强的老伍,“干!必须干!”
从手心唾两口唾沫抡圆了锄头干起,老伍家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远近闻名,惹得乡亲们十分羡慕。头几年干得顺了,老伍又张罗起来包别人的地种,家里劳动力不够就雇人干。亲戚们心里又打鼓:“这不是跟从前地主干的事差不多了?”老伍也不跟他们解释,只是骂道:“你们懂个屁!”
就这样,在老伍里外张罗下,全家从当初村支书顶着“雷”按人口分下来的人均一亩三分口粮田,加上男劳力四亩责任田、女劳力三亩责任田,一共不到二十亩的地,稳步发展到承包六百余亩耕地(据说巅峰时达到过一千亩之多),主要种植黄豆。到千禧年初,伍家又成了百万元户,只是不声张而已。
随着越来越富,老伍变成了老伍头,在家里变成了一个暴君,说一不二,他的决定不容置疑,全家人只好由着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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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伍头种地种成了村里首富,照理说应该把致富经验发扬光大,再招四个健壮的女婿,包更多地,奔向千万元户。可他的想法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穷也思变,富也思变,他不想让子女们再“修理地球”,不惜多花钱雇人,也要送所有的孩子去读书。
老伍家的四个女儿学历不是中专就是大专,毕业后都进了城,工作好,找的四个女婿都是城里人,日子过得都很不错。对伍强这根独苗更是倾力培养,上大学一大笔开销,毕业塞进省城国有银行又花了一大笔,在省城买房又帮着掏了房款的大头。家里人都承认,若没有老伍头的魄力和本事,家里五个非学霸的普通农村孩子,估计现在要么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要么也就是成了进城务工人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了伍强的诉说,我发现十多年来自己有个错误的认知——我一直认为伍强的“家庭幸福度”是大学同学中最高的,这得益于他们两口子都是低欲望和温和忍让的性格。当年伍强婚礼上直接穿的银行行服,他媳妇更是在穿衣戴帽、化妆品上能省就省。这些之外,我却忽略了伍强他爸为他提供的物质基础。
大学刚毕业时,我和伍强合租房子,还保持着学生时代的惯性,和住宿舍差不多,不上班就守着电脑打游戏,哪里着急什么娶媳妇生娃。要不是伍强他爸催婚紧,果断砸钱给儿子买房早,照着两年后呼呼涨了上去的房价,伍强现在哪里攒得下钱供女儿读私立学校?小两口性格再好,恐怕也难免“贫贱夫妻百事哀”,怎会有现在的好日子?
伍强家的问题着实难解。我以前以为,多子女家庭赡养老人出问题,都是因为钱,而他家的这种矛盾,我还是第一次见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觉得,数十年来的“从胜利到胜利”,让伍老爷子渐生出一种病态的人格障碍——总要通过攻击一个人,来获得自己胜过别人的快感。待儿女们失去母亲这个坚韧的盾,谁离父亲近,这个痛苦就得谁扛。
伍老爷子是不会觉得自己有错的,从他的角度看,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奋斗一辈子,辛辛苦苦赚钱,帮孩子们过上了好日子,却不能养他的老。但这又像是自食其果,正是因为伍老爷子赚了钱,把子女们培养出来,见了外面的世界,有了很好的经济基础,于是尊严就被摆上了重要的位置,第一个不能容忍的就是他这个暴戾、蛮横无理的父亲。
或许,五个儿女中但凡有一个穷的,恐怕就会放下尊严,选择用忍耐来改善家庭财务和谋求获得这笔不菲的遗产。
改变一个七十五岁的暴躁老头性格,可能性为零,又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老爹逐出家门。在这两点上,我和伍强的观点一致,作为铁哥们,我只能帮他琢磨出“曲线救家”的办法。
“你爸爱管事,可能是因为进了城,脱离原来圈子闲的。在你家小区找几个邻居凑局打打麻将、扑克,白天玩累了,可能事就少了。”我建议说。
伍强却说,他爸是个奇异的人,没有任何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因为这臭脾气,老头一辈子也没交下一个知心朋友。另外,老头还很宅,伍强出钱让他去旅游,他也不去,除了每天小区里溜达一圈,就在家里待着。
伍强征求我的意见说:“我倒是想出个办法,让我媳妇带着孩子出去租房子,我和我爸住家里,他总不能追到那边去吧?可那样简直和离婚差不多了。”
我听了觉得讽刺又好笑——花钱给儿子娶媳妇,然后把儿媳妇赶走,这是闹哪样?可这样的下策恐怕都是伍强脑袋想破了才琢磨出来的。
不过,听他说到让媳妇孩子另谋一处房子出去过日子,这点倒是启发了我,灵光一闪之下,我说:“有了!我有个办法——让你爸再找个老伴,就凭你爸的财富水平,可是个抢手的老头呢。”
“嗯……找老伴这方面他倒是不抵触……”伍强若有所思。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我继续说道,“你爸找了老伴是能帮你分担伤害,但人到暮年再婚,还有多少爱情成分呢?人家老太太要是能忍下他这脾气,是奔什么呢?恐怕老爷子那两套房和几十万存款就有流失的风险。现在钱这么难挣,你可要做好取舍的准备。”
伍强想了好久,叹气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既要’‘又要’不现实。我呀,宁可不要遗产,也要恢复家里从前的生态。”
伍强接受我的建议,着手踅摸起给他爸找老伴的事来。这事竟出奇的顺利,没过俩月,他就高兴地告诉我“危机解除”——经人介绍,他爸和老家县城的一个同样丧偶的老太太开始搭伙过起了日子。
伍强媳妇赶紧给她妈打电话说,老公公新找了老伴,回老家去了。伍强丈母娘一听,“医学奇迹”出现了,她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想外孙女了,一溜烟似的火速回归,伍强的小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舒适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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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伍强吹捧我“林哥妙计安我家”不满两年,大约是今年3月份,伍强他爸的新老伴,到底受不了老爷子的脾气,分手打包回家了。这种可能性我俩早就有所预料,连伍强都说,人家老太太能坚持一年多,也实属不易了。
于是伍强他爸又当仁不让地搬到省会的儿子家来了,一切又回到原点。伍强的丈母娘这回都不等打照面,伍老爷子人还没到,就又说要照顾老家亲戚,光速回县城去了。
伍强家的生活状态又拉响了警报,我看着他一脸愁云惨淡。中年男人面对生活的毒打,叫苦无用,只能再帮他琢磨对策。指望老爷子再找下一个老伴?这需要运气和机遇,有点不太现实。
思来想去,我觉得伍强他爸的行为逻辑有些奇怪——老爷子虽脾气暴躁,爱骂人,但在花钱的事上向来表现豪爽,花大钱给伍强他妈治病,供儿女们读书,扶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毫不吝啬。老爷子既然给老伴第二次治癌白扔几十万都没一句抱怨,怎会为多年前给宝贝儿子买房“翻小肠”?会不会是为发泄积怨,欲加之罪,寻个借口讨伐施压小两口呢?
我推断,伍强他爸找儿媳妇麻烦,不仅仅是嵌入其观念中轻视女性的下意识行为,而是故意为之。
我问伍强说:“你爸对他孙女咋样?”
“还行,挺稀罕的,但我姑娘不咋喜欢他,他总用脚挑开我姑娘的宝贝猫,惹得我姑娘很不高兴,甚至连猫也讨厌他。”
从伍强的口气里,我隐隐觉得他爸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孙女,小孩子是能够察觉谁更爱她的,老人想搞好和孙辈的关系其实很容易。
所以我想再确认一下:“你小时候,你爸对待你妈和几个姐姐张嘴就骂,对待你一样吗?”
“骂得不多,因为我总顶撞他。”
“顶撞他的结果呢?”
“一般他就不吱声了。”
我觉得我要的答案找到了。
“你听说过奥卡姆剃刀原理吗?”我问。
“没听过。”
“大概的意思是问题的真相往往非常简单。”我说,“我看你这个暴君老爸有人能治得了他。”
“谁?”
“他孙子,也就是你儿子。”
伍强听了一脸懵圈。
“还记得这些年来你爸总唠叨让你们两口子生二胎的事吗?”
“记得啊。”
“他要的不是二胎,是孙子!”我给他分析,“既然你爸是家里的‘皇帝’,没有姓伍的‘皇太孙’怎么行?他对你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因为你媳妇没给他生孙子。从前不在一起生活也就罢了,现在天天见面,一想起没抱上孙子就气。你媳妇就算完美做到‘三从四德’也没用,‘肚皮不争气’才是根本所在。”
我继续说:“假如——我是说假如啊——你媳妇二胎生了个男孩,你爸就会百病全消,笑脸相迎。要是还和从前一样,你媳妇怼他一句,‘离婚!儿子跟我走,改我姓!’我敢和你赌一百块钱,你爸立即服软!”
伍强听了,脸上忽然闪过无法抑制的那种笑容,又憋了回去,叹道:“恐怕是的。”
我笑着说:“要不你也响应国家号召,生个二胎吧。”
“可拉倒吧。”伍强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爸的观念还停留在四五十年前,他觉得再要个孩子就是多双筷子多只碗的事。他哪知道,现在一个孩子都得专人伺候,养一个娃比他从前养五个还费钱。当年我为了省钱才没买学区房,让孩子上的私立学校,这要是再生一个,光上私立就大几十万,还有读大学的费用呢?我爸那些存款根本不够……”
伍强否定了我半开玩笑的建议。家事难断、家经难念,我技穷了,表示实在琢磨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好法子了。
那天跟伍强吃完饭的返程途中,我俩感慨起他爸如此一个先知先觉、挺神的人,一辈子竟困在这么可笑的笼子里。
伍强老家村里每月领一百多元农保的老人,年老体衰,干不动活就指望儿女养活,生病住院当然也得子女出钱。人到这个时候,就会掂量自己的命值多少钱的问题——领十年养老金,才够住一天ICU,不值不值,所以老人们都信奉小病挺,大病死。对比之下,伍家老太太两次罹患癌症花了几十万,走后葬礼办得风风光光,愣是没让五个子女掏一分钱。伍老爷子握着村里和城里的两套房子,数十万存款,还把手里的地租出去,每年大几万的进账,比城里人的退休金也不逊色,真是余生无忧,幸福指数让同村老人羡慕得流哈喇子。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神”一般的人物,竟更羡慕他们——抱上了孙子。
看来,幸福感真的不过是人的一种主观感受罢了。
伍强把车停在我家附近街口,与他道别后,我独自一人往回走,忽然想起偶然在网上看到过一个数据统计,说2040年左右高考学生会比现在少一半,或许“20后”念书花不了那么多钱了,眼下那些挺牛的中小学,以后得求着家长送孩子去读,上名牌的大学和就业的竞争压力会小很多。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一贯正确的伍老爷子,会不会这次还是正确的呢?
可一转念,想起伍强最后说的话来,我又禁不住笑出了声。
“……再生一个,还是女孩怎么办?”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