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卓胤之先走了。
永和十一年的冬夜，别宫的枇杷树忽然开了花。
白蕊金瓣缀满枝头，映着雪光如星子垂落。
卓胤之倚在软榻上，望着窗外奇景轻笑：“云儿种的枇杷...咳咳...终究是违了时令。”
血沫溅在楚明云手背，她微微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抚了去，只端着药碗递到卓胤之唇边：“皇上。”
“云儿。”卓胤之却握住她的手，轻轻将碗放在一旁，“朕不喝药了。”
“父皇！”今日轮到来侍疾的是最小的卓承青，原本就在强忍伤心，听到这话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卓胤之警告的看了他一眼，蹙眉道：“你也是马上要做祖父的人了，怎还这般不稳重？”
“儿臣……”卓承青努力了，但还是没忍住，转身急急跑出屋去。
“云儿，小刘院判怎么说的？”卓胤之目光一瞬温和，又带着不舍，贪恋的看着楚明云。
楚明云没有办法答他，只能继续劝道：“皇上还是喝了这碗药吧，臣妾瞧着，煎了半个多时辰呢。”
“好，朕喝。”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还未放下药碗，唇边便被塞入一颗梅子。
卓胤之无奈：“当朕是小孩儿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将那梅子纳入口中，做出一副细细品味的模样。
他一直没告诉楚明云，从昨日开始，他便吃什么都吃不出味道了。
苦药，酸梅，在他口中都是一样的。
但他不愿楚明云担心，只笑道：“味道不错。”
楚明云的目光从他脸上收回，低头，一滴眼泪忽然砸在杏黄色的锦被上，氲出一汪小小的湿意。
很快，又一滴，又一滴……
接二连三的眼泪簌簌而下，惊的卓胤之有些手足无措：“云儿……”
“臣妾，无事。”楚明云吸吸鼻子。
他们都心知肚明，怎会无事。
不过，也不必说开了。
卓胤之闭了闭眼睛，看来，小刘院判给他下的判决书，就在这两日了。
也好，病了这半年，又拖拖拉拉这许久，有个结果，也好。
只是……他还是贪心，有些舍不得。
“云儿，朕当年被诊出遗传的心疾时，刘院判说朕能再活二十年，当时朕觉得，嗯，五十岁去世，也不错。”
“皇上不许胡说！”楚明云现在听不得那两个字，抬手便捂住了卓胤之的唇。
卓胤之笑了笑，拉下她的手，咳了两声，又继续说道，“可是等朕四十多岁的时候，朕又不舍得了。那时候刘院判都已经退休，朕还是把他找回来，让他和小刘院判一起给朕诊治。”
楚明云泪眼朦胧的看他。
她记得，那段时间，卓胤之总是避着她，像是不愿意见她一样。
若不是被她敏锐的闻到他身上泡了药浴的味道，还以为他怎么了呢。
也是那次之后，卓胤之大病一场，好了便退位给卓承颐，带着她来到庄子上。
一住，就是十一年。
“朕……问天借来，多十一年的光阴，和你在一起，已经足够。”他含笑说道。
楚明云抓住他的手，轻轻摇头，又眨去眼泪：“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朕现在才明白，什么万岁，都是虚的，朕不必活那么久。”卓胤之又咳了两声，用力抓紧楚明云的手，“但是……朕就是，还想多陪你几年。”
“皇上……”楚明云泪水涟涟，又哀求道，“那皇上便陪臣妾多几年，好不好？”
“云儿。”卓胤之轻咳了一声，忽然又忍不住，猛的咳嗽起来。
帕子上洇开的暗红血点再瞒不了人，楚明云彻底哭出声来。
正好回来的卓承青看到这一幕，马上又捂着嘴转了出去。
“青儿……他和他哥哥的名字……”卓胤之似乎想换个话题，微笑着与楚明云说道，“朕，从未告诉你。”
“嗯？”楚明云吸吸鼻子，配合着问他，“他们的名字怎么了？”
“他们的名字，朕曾，见过。”卓胤之慢慢说道。
他已经双鬓花白，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这会儿回忆起从前，却像个小孩子一样，甚至狡黠的笑了笑，“朕在一块墓碑上见过。”
楚明云只愣了一下，就想到了什么。
她曾有过相关猜测，但是对后面的生活没有影响，便也并未去深究。
卓胤之自问自答：“在哪里呢？就是从前，父皇每年四月，都要朕去祭拜的一位故人。”
“程慕青，是她的名字。”
“朕小时候不懂事，还以为这是个男子，毕竟女子……很少有用全名刻在墓碑上的。”
“但后来读书多了，见抬头写的是‘爱妻’，还惊讶过一阵子。”
“父皇给慕儿和青儿取名时，朕便想到了。”
“朕……也猜到了她的身份，所以，朕自私了一回，让慕儿和青儿的名字里，有了她。”
“云儿，你会怪朕么？”
卓胤之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他是在问两个孩子名字的问题，也是在问……他的身世来历，他那位名声不太好听的母亲，她可曾介意过？
许多话不必说透，这个名字一出，楚明云便明白了。
方嫔曾与她说过，那位先后被两位皇帝夺去藏在后宫的夫人，便是姓程。
她轻轻拍着卓胤之的手：“这般很好，也算是皇上能纪念她的方式。”
“嗯，朕有让人，每年给她扫墓。”卓胤之慢慢说道，“朕猜测，她不想入皇陵，更不想入妃陵。那是块很好的地方，依山傍水，她应该是喜欢的。”
楚明云点头：“嗯。”
“云儿，朕已经修好了陵墓。”卓胤之越说，声音越小，“朕……慢慢等你，你别急，别急……”
察觉到他竟然闭上了眼睛，楚明云大惊：“皇上！”
只是卓胤之没有反应，她慌忙起身往外跑去：“来人！来人啊！刘院判呢？快叫他来啊！”
好在，这次卓胤之只是睡着了。
小刘院判一脑门的汗，弯着腰在楚明云跟前说道：“太后娘娘，太上皇这……这……”
“明日？”楚明云淡声问道。
小刘院判擦一把汗，不敢说话，只能劝道：“他现在也难熬的很……”
“嗯，你下去吧。”楚明云闭了闭眼睛。
但随之，她又在想。
明天是冬月的最后一天，怎么不能算是个好日子呢？
几个孩子得消息，纷纷来到了别庄。
只是这会儿，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楚明云，都在门外站着。
不过楚明云还是听到那些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大约他们已经放的很轻了，可其中的焦急和担忧，任谁也无法忽略。
轻轻叹了口气，楚明云起身，便见到卓承颐站在最前面。
“母后……”卓承颐做了十一年皇帝，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孩童。
他如今，却是与卓胤之长的越发相似了。
“母后，父皇他……”卓承颐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只一双眼睛熬的发红。
楚明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想，到底还是说道：“明儿……你陪你父皇好好说说话，然后便……该准备起来了。”
“母后！”卓承颐一惊。
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这会儿却露出少年时的迷茫来，“父皇，父皇……”
楚明云没说话，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又往外看了一圈，问卓宁嫣：“湘儿和安安还未回来吗？”
“早就派人快马传信，算来，后天……应该能到。”卓宁嫣强忍着哽咽说道。
楚明云叹了口气。
卓宁湘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而卓宁安则是去岁陪着裴衍去了西北，原说一年就归的，却因为突发的战争没能回来。
这两个女儿，却是卓胤之心中最牵挂的。
“母后！”卓承平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
他现在在工部任职，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做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与卓承慕一起。
楚明云觉得这般很好，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近些年还商量着，改良了不少农具，为大盛如今的丰收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也因此，现在卓承平在外面名声极好，提起丰亲王，所有人都要拱手往皇城方向拜一拜。
楚明云抿了下唇，说道：“都听你皇兄的话。”
“我听、我听话，”幼时最顽劣的孩子，却是与父亲羁绊最深，卓承平面色惶惶，“母后，我、我想见见父皇。”
“你父皇已经睡下了，明早吧？”楚明云说道。
卓承平茫然了一瞬，又马上说道：“我、我想为父皇守夜。”
“那你与慕儿商议一下。”楚明云叹气。
卓胤之病了这许久，都是卓宁嫣带着三个弟弟轮流侍疾的。
她不想孩子们辛苦，可对孩子们来说，陪在父母身边却是最重要的。
这一晚，谁都没有离开，卓宁嫣更是在睡觉之前来到楚明云宫殿，期期艾艾说了半天有的没有，最后说，想和她一起睡。
看着已经四十多岁的大女儿，楚明云无奈的往里挪了一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躺下。
这注定不是安稳的一夜。
刚到丑时，外面便响起了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开门”的怒斥，女将军披着盔甲便闯了进来。
原就没睡安稳的楚明云从杂乱的梦中惊醒，见身边的卓宁嫣已经坐了起来。
“是湘儿吗？”楚明云有些期盼的问道。
卓宁嫣怕她冻着又咳嗽，连忙起身道：“我去看看，母后先歇着。”
说着，她在宫女的伺候下披上狐裘，便急急出了门。
片刻一阵，一阵寒风伴随着铁甲相撞的声音进门了来：“母后！”
“湘儿！当真是湘儿吗！”楚明云惊喜的扶着惠舟的手要站起身来。
卓宁湘上前几步，“啪”的一下跪在地上，对着楚明云重重磕了几个头：“女儿不孝！”
再看楚明云，卓宁湘忽然发现，她已经这般老了。
白发，皱纹，还有那双在记忆中白皙娇嫩的手……
眼泪忍不住的落下，卓宁湘抱住楚明云的腰身大哭一场。
在战场上铁血铮铮、被敌人洞穿了肩膀也不会蹙一下眉的女将军，此时哭的像是天崩地裂一样。
楚明云和卓宁嫣好不容易才安慰好一个，外面又传来马蹄声，却是卓宁安也漏夜赶回来了。
曾经最娇嫩的小公主，被边关的风吹了一年，也成熟了不少。
但一见到楚明云，她便又自动变成那个会软萌娇憨的小女儿，扑过来抱住楚明云便哭起来。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一边哭一边抽噎，一边说着自己多么想他们。
天色几亮时候，几人情绪才稍稍好了些。
此时，东侧殿传来消息，却是卓胤之醒了。
楚明云带着三个女儿，以及闻讯赶来的卓承颐和卓承青匆匆进去，旁人还好，只一眼，卓宁安便哭的不能自己：“父皇！呜呜呜……”
“朕的安安回来了。”卓胤之费力的笑了笑，随后又瞧见另外一道人影，目光更柔，“还有朕的女将军，也回来了呀。”
“父皇。”卓宁湘眼眶红肿，颤抖着声音跪在他床前，“女儿……不孝！”
“没有不孝，你很好，开疆扩土的功劳，可比你在朕跟前尽孝有用的多。”
卓胤之说完，又看了眼楚明云，笑道，“只是你母后想你的很，这次回来……便多陪陪她。”
“父皇！”卓宁湘如何听不出内里的意思，当即哭的不能自已。
卓宁安更是喊道：“我们也要多陪陪父皇！”
“好了，好了，吵的朕头疼。要哭便出去哭。”卓胤之故意这般说道。
几个还在后面抽噎的马上止住声音，卓承颐忍着泪意问道：“父皇可想见见昭儿他们？”
“嗯，等一会儿吧，朕现在，只想和你们母后说说话。”卓胤之摆摆手，“都先出去吧。”
“父皇……”几个孩子都依依不舍，但看卓胤之面色坚决，便还是都依次告退出去。
楚明云坐在他床边，红着眼睛打趣道：“怎么？连儿孙都不要，只要臣妾了？”
卓胤之却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是你啊。”
“什么？”楚明云一时没明白。
卓胤之唇边笑意却格外满足：“你说话算话了，真的来给我生孩子。”
楚明云一怔：“皇上……做梦了？”
“是，朕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卓胤之想一想，肯定的点头，“是噩梦。”
但他很快笑起来：“但那梦有个很好的结局。”
“云儿，朕在临死之前的烈火中，看到了你，还与你有了承诺，所以如今，你果然来完成诺言了，是吗？”
卓胤之高兴的笑起来。
楚明云却一瞬间又湿了眼眶。
她活到如今，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细节，偶尔想起，只觉得什么楚明溪，什么彭祖松，或许，都是她做的一场梦吧？
还有那次在梦中遇到上一世的卓胤之……楚明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梦。
她忽然也笑了起来。
伴着眼泪，她轻轻握住卓胤之的手，点头：“是我，我来给你生孩子，陪你一辈子了……”
“哈哈哈哈……”卓胤之像是得了天下最好听的一句话一般，笑的特别开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