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阿公,这份合同你拿着摆好,一定摆好!”
盯着季存在租住合同上落笔签了名,中介人这才高兴地拿起来,把最上面的一份递给了房东杨阿公。
“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弄丢了!”中介人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然后和房客闹矛盾却讲不清楚,又要你女儿给我打越洋电话,也不怕她有时差,还花那么贵的电话费……”
“他们忍心扔了我这老头子一个人在国内,帮我打只越洋电话还敢嫌麻烦?就算半夜睡着了,也得给我爬起来!”杨阿公明显又是不服气又是不耐烦,眯起眼细看那份合同,“这次水电煤费怎么付?写清爽了吗?”
“写清爽咧——!”中介人拖长了音,指着合同中的一段文字,“喏,在这里:水、电按照抄表数字一人一半分摊;煤球每个月按小季用掉的只数,有一只算一只付给你……”
“你有没有意见?”杨阿公异常谨慎地转过身,问扫过地、呆立一旁的季存。
季存真没想到租个房子会这么麻烦——他同学在外贸公司上班,租住在浦西,说是有煤气,按表计费就好。怎么到自己这里还要一只一只数煤球付钱呢?杨阿公多数一只,少数一只,自己又怎么知道?
可小伙子还是认真点头,好让老人家放心:“我没意见,保证不欠钱。”
杨阿公这才满意,转头就催中介人回家:“你好回去吃饭了,你不饿,我肚皮饿了!”
“你谢也不谢我的啊?”中介人哭笑不得,只能转身下楼,不忘回头交代季存,“杨阿公年纪大,眼睛有白内障,看东西不太清楚。你平时能与他相互照顾就相互照顾,小事上面不要计较……”
“谁要人照顾?你快点下去,这房子租给他了,就让他一个人蹲这里。”杨阿公又一次梗了脖子,催促中介人离开。
可能因为雨天,屋内光线偏暗,他下楼时踩错一阶木梯,差点滑下去,幸亏中介人在下面托了一把。
季存一惊,起身要去扶,却见中介人悄悄使眼色、摇手,只能看着杨阿公用苍白的手握紧了扶梯,一步一阶迟滞缓慢地往下挪。
随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消失在视线中,中介人的声音却传了上来:“看看,还嘴巴牢……你女儿电话里请我多关照你。不要再犟脾气了,对房客宽容点,可以相互照顾。这次的房客小季,我看着勿错。那酱瓜不要多吃了,早上、傍晚请房客帮忙带份早点、小菜都是可以的……”
听着这些,季存忽然明白:为什么这阁楼上,之前房客留下的生活垃圾还没有清理,为什么地板上会积了不薄的灰尘,为什么杨阿公的衣服前襟有明显的点点油渍……
想到这些,他心中对家乡那场风波的烦恼忽而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按压不住的牵挂,与肩上渐渐清晰的责任。
天窗外,“噼叭”敲着的雨滴似乎停了。
季存俯身,从放下的背包中拿出纸笔,拉开写字台前的椅子,坐下去,开始一笔一划给家乡的父母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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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叮铃铃……”
“啊呀,张阿姨,早点买好啦?”
“郑阿伯,我上班来不及啦,让我先过去好哇?”
“叮铛,叮铛,废品回收——旧报纸、纸板箱,勿要的书本、玻璃瓶有哇?”
“快点呀,上学要迟到咧!”
……
昨晚,一字一句写过信,季存累极。拿出随身所带的饭缸,他到楼下向杨阿公要了些开水,冲泡了两包在火车站买的老北京方便面,在老人古怪的目光中匆匆吃下后,就上楼倒头睡着了。
一早,季存被一片嘈杂声吵醒。睁开眼,竟懵懂着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没有鸟雀在枝头树荫里翠绿的啁啾,没有父亲催赶耕牛下地吆喝出的悠然,没有母亲放鸡赶鸭出笼呼唤出的宁静。
仰面朝天的季存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缓缓转动眼眸:低矮的阁楼屋顶,天窗上两尺多方已亮的天色。
晨风微微,将这个弄堂的上海早晨吹到了他的鼻前耳边:水汽里掺着陈年木质的气味,陌生食物混合着炉烟的味道,别样的热闹夹着紧张的异乡声调……
闻见一种相当陌生而又复杂的生活气息,季存才反应过来,自己已远离家乡、来到上海——这个著名却又陌生的城市,而且是一路听人热闹议论、正在开发中的浦东新区!
近二十年求学从不懈怠的年轻人已形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掀被、翻身、下床。
阁楼上光照虽不错,可此时却显出视线的短板——天窗开在屋顶上,四周无窗可向外看视。身处热闹的早晨,他却无法看到外面的情景,只能对着天窗外两只探头探脑、“咕咕”的鸽子笑了笑。
想了想,季存把昨夜写的信仔细叠好、揣进裤袋,再掏出毛巾搭在肩上,然后拿起他那只还没洗的饭缸去楼下,顺手,还带了装有垃圾的畚箕。
一只脚刚落到底楼,他就见杨阿公一手拿了蒲扇、一手辛苦地拎起放在窄小过道上的煤球炉,像是要去门外生火。
“阿公,我来。”季存急忙放下畚箕,抢走到老人身边,伸手想拎过那煤球炉。
谁知老人却握紧了煤炉的铁拎手,坚决地摇头:“不要!我又没老到不能动!”
季存讪讪的,一时间伸出的手不知该放到哪里。
转眼,杨阿公又看见他手上拿的东西,一脸的嫌弃:“昨天你用这个吃了饭也不洗,又不洗脸、洗脚、刷牙就睡觉,太不讲卫生了!”
“我……”季存满脸红色的尴尬,“阿公,以后我会注意的。”
老人却依旧不高兴,咕哝:“你昨天泡方便面用了我烧的开水,要算半只煤球的。”
季存愣怔了数秒,点头:“好的,算一只都没有问题。”
杨阿公愣了愣,张开嘴,却不知说些什么,就和年轻人那么大眼对小眼地相互傻看着。
此时,一串尖锐的笑声刺进了季存的耳朵:“阿姐,你还掏钞票让念申吃小笼馒头啊?”
昨日雨天里都显得有些尖锐的声音,他印象深刻,转头看向门外侧旁,果然看见了那个好像叫“咏萍”人的身影。
她一边用叉子样的东西去取挂在屋檐下的长柄雨伞,一边对坐在门边、正剥毛豆的阿姐咏兰说话。
“我记得爸爸最喜欢吃小笼馒头。”咏兰没有抬头,认真剥豆,“以前回来,都是他买给小囡们吃,自己舍不得吃……今天我买给他吃。”
咏萍拿了雨伞,“咯咯”一笑:“我记得你家念申和她爸也是喜欢吃小笼馒头的。”
咏兰的头抬了起来,隐隐愠怒地看着咏萍:“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啊呀,阿姐,我就是开玩笑,你怎么生气了?咏萍笑得更开,“对啦,我昨天拿给你看的几个商品房楼盘,你感觉怎么样?”
咏兰的头又低了下去,剥豆的手停了:“价钱有些高,我和念申爸的钱只怕不够……”
“那你让念申爸往他们家想想办法呀。”咏萍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依然盯紧了咏兰。
“你也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咏兰讷讷的,“他爸在岗位上去世以后,妈妈带着弟弟妹妹回了家乡,平时还要靠念申爸汇生活费……”
“难道你们要一直在爸家里住下去?”咏萍的声音扬了起来,有些不管不顾,“你们回迁户口的时候,可是讲定放弃分房的呀!难道你想让爸妈倒贴你养老钱?”
“咳~”杨阿公突然重重咳出了声,打断咏萍的话。
老人又忽然转身,拿出一只小锅,塞到季存手里,向弄堂一边努嘴:“我也想吃小笼馒头,你帮我去那边小店里买两客。记得,向右转弯第二家,第一家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