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州到京城走了一个月，就想见我那小外甥女一面，姑娘通融通融跟江小姐通报一声说是舅舅陈梧，她肯定会见我。”
灰头土脸的男子约莫四十多岁，乱成一窝的头顶插着几根铺马厩用的干草，双眼含泪，颤抖的声音似是随时能委屈的哭出来。
他面前站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上下打量过他几番后，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不是我说，就你那寒酸样，也敢上威远将军府攀亲？”
“姑娘，我真不是来攀亲的。”陈梧灰扑扑的脸上出现些苍白：“要不这样，你也不要声张，我远远看我那小外甥女一眼我就走，不拿将军府一分钱。”
小桃闻言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威远将军府乘龙快婿，凭栏楼主的加冠礼，岂能让你这么个腌臜人混进来，冲撞府上的达官显贵？你要再不走我喊人了啊！”
陈梧慌了神色，手忙脚乱的想向小桃证明自己的身份，说来说去也就那几句，也拿不出来证据。
小桃见他赖着不走，直接支会来几个壮实的家丁架起陈梧朝廊外拖。
“外甥女生下来就没了娘，我倾家荡产换了盘缠走到京城，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怎么就这么难啊！”若不是有人拖着陈梧，他估计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地上打起滚。
江贤从隧道回来时，林静双的闺房空无一人。唐明照身上的药效一炷香便消失殆尽，想必林静双也无大碍。
大理寺走了一遭，她胃本就不好，如今更是大不如前，感觉自己随时能一头栽倒，江贤不得不暂时放下找黎子叔算账的事，往前头厨房去。
路过马厩时，正巧撞见了府上这一幕，男人哭声实在难过，江贤忍着胃疼驻足观望了会，张口想叫家丁住手，甫一开嗓，胃里酸水翻天覆地，嗓子里的声音生生被压了下去。
她的确有个叫陈梧的舅舅，可惜父辈仇怨不浅。
她娘未出阁前受尽家中委屈，嫁人后仍逃不过被娘家吸血的命运，走投无路后跟着她爹从军四处漂泊。陈家行径实在恶劣，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每每提起此事，他爹字里行间怨念不散。
眨眼间，几个家丁拖着陈梧走的无影无踪，江贤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算了。
小桃转过身猛然看见隐在垂藤后的人影，吓得一哆嗦，始看清那是个人的模样，她当即咒骂出声。
江贤缓缓转过脸，一张覆着冰霜的俊俏面孔出现在小桃眼前，她心口一悸，剩下半截骂人的话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紫藤茎焕青抽条，错杂的枝干生机勃勃的垂在长廊两侧，紫藤茎笼罩的阴影里，那人背脊挺拔，脖颈修长，浑身林下风韵几乎溢出长廊。
灯火阑珊透过绿藤缝隙影影绰绰照在素净的一张脸上，厚重的疲惫压得长眉微微蹙起，晃动的灯光在深邃双目里来回转动，熠熠生辉。
江贤淡淡瞥了她一眼，遂移开视线，抬起脚离开。
小桃愣在原地半晌，犹如被含着冷气的冰刃在身上划开一道伤口，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生怕这是哪位达官显贵的小姐。
前不久，她被买进威远将军府伺候林小姐，也不觉得官家小姐真如平明百姓所言仙姿玉骨。
林小姐那满头珠钗，戴在谁头上不能凹出三分仙气，可方才那人明明身无一物，一个眼神却看的小桃心惊胆战。
江贤没一会便到了厨房，搁置厨房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远远便见有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她走近厨房，却见门柄上却拴着把铁锁，四周窗户无一不是被关的严丝合缝。
威远将军府上下，一天三顿都是柳儿操持，厨房从来不会上锁。
她心里生疑，上前敲了下门。
紧接着，门猛的震动了几下，似是里面有什么人在一下一下的往外撞。
江贤问里面是谁，她甫一出声，门更为激烈的颤动起来，隔着厨房门，能听见里面的人拼命发出的呜呜声，应是嘴里还被塞了东西。
她拿起柴堆旁靠着的斧子，让里面的人退后点，手起斧落，咔嚓几声被铁锁拴着的木柄整个脱离了房门。
江贤离开后，小桃越想越不对，从大理寺出来江贤换上那一身粗布麻衣怎么看也不像是官家小姐的装束，她隔得远远的跟着江贤到了厨房，看到这一幕惊得冲上前叫出声来。
灰暗的灯光透出大开的门房，屋内身材娇小的姑娘手臂被绳子缚绑身后，毛笔长的几道刀疤横亘在被破布塞得涨红的双颊上，被满脸泪水糊的又红又紫。
“柳儿！”江贤跨开大步，刚踏进屋子，便被情绪激动的刘柳扑个满怀。
她忙拽出柳儿嘴里的布，柳儿泪眼模糊盯着江贤左看右看，压抑的哭声像是放闸洪水：“江贤，你瘦得都快没人样了，你脸这么白啊？”
她虽然饿得快虚脱了，但还真没夸张到瘦脱相的地步，解开柳儿手上的绳子，手腕已经被勒得破皮，隐隐泛着青色。
江贤压抑着涌到嗓子眼的火气，深吸了口气：“是不是你哥？”
柳儿闻言哭的更凶，被泪意噎住，一时说不了话。
小桃骂骂咧咧闯进屋，上来便要撕扯江贤与柳儿，江贤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一脚将她踹在灶台上。
“我要……去大理寺接你……他们说没空……”柳儿用袖子抹了把脸：“我说……自己找曲青铎陪……陪我去就行……然后小桃……她带着我哥……把我关起来了……”
柳儿指着灶台上，浑身锅灰的小桃，哭声断断续续：“她还骂我。”
“将军都说了不准去接那个扫把精，你偏要去，这怪谁？”小桃一听这话，扯着嗓子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下颚猛的被人捏住，小桃合不上嘴，在吐出更难听的话前，破布塞了她满嘴。
江贤面无表情的把她绑了个结实，绳子另一段缠着斧头，穿过房梁吊在了半空。
“呜呜……”她瞪大了眼睛，江贤手掌拖起小桃的下巴，转身朝柳儿使了个眼色，柳儿哭声渐消，走上前朝着小桃的脸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对称的巴掌。
小桃被打的头昏眼花，感觉到抓着自己下巴的手松了开，她勉强睁开眼睛，那两人已经拉着手出了房门。
这时候她哪里还能不知道江贤的身份，江府抱错的消息人尽皆知，她不知道内情，只觉得被个没背景的冒牌货欺负，气得一蹦三尺高，绳子另一段的斧头被牵动，在她身旁晃荡起来。
斧刃锋利，她呜呜惊叫，来回躲闪着，双腿软瘫倒地，堪堪被削去半截头发。
“你替她坐牢，她整日过得惬意不足，还在外头买了个刁蛮丫鬟，她真以为自己是将军府的嫡亲大小姐了！”柳儿边走边朝江贤抱怨着，江贤想着事，一路没有说话。
走到前厅分叉口，已经能看到前厅灯火中来回走动的达官显贵，她忽而止步，回头看向柳儿。
柳儿脸上的刀伤太过明显，即便是视线不好的夜里，也能被看的一清二楚。为了祛除柳儿脸上的伤疤，江北涛想尽了办法，只是柳儿襁褓时便得了这伤，逐渐长大，伤疤也在皮面上扩散，最好的治伤时机延误，现如今什么灵丹妙药都无甚效果。
“这话你在自家人面前说也罢了，出了门得当她是真的嫡亲大小姐。”江贤擦了擦她的小花脸，柳儿扁起嘴，又要落下泪来：“凭什么？”
“皇上，太子，大理寺都不是傻子。”江贤表情严肃起来。
柳儿平日受的冷眼多了，也不是什么玻璃心的娇宝宝，大多数时候江贤护她护得厉害，偏偏江贤这一冷脸一瞪眼，便让她觉得委屈的不行。
她眼泪成串成串掉下来，江贤的袖子被扯的不成形状：“你有便宜她要占，她碰上坏事就跟你讲姐妹情谊，好事都让她占着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我早跟你说别理她，别理她……你以后可怎么办？”
江贤答不上话，眼见她越哭越凶，只得认着错哄她，见她情绪平复的差不多，又寻了个由头将她支去前厅，自己则是折返回了江北涛的书房。
檀木红桌上摆着一摞摞的书折，她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帖红柬，正是当年黎江两家长辈亲自签下的婚书。
匆匆将婚书收入怀中，江贤前脚离开书房，后脚江北涛跟林夫人先后进入书房。
“涛哥，我还觉得这么做实在对不住江贤那孩子。”胡秀接过江北涛递来的茶水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江北涛怎么不心疼自己女儿。
原先黎家落难，江北涛不想继续这桩不再门当户对的亲事，江贤磕破了脑袋不肯在那个时候落井下石，好不容易黎子叔富贵，威远将军府财力又大不如前，指望这个女婿帮衬。
黎子叔想要退婚时，江北涛又愁又气，整夜整夜睡不踏实。直到前不久他又登门表达出求亲林静双，跟威远将军府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当年黎江两家独子定亲，今时双儿与江贤又刚好换了身份。
“若是江贤回来，那孩子心里会不会……”想到此处，林夫人更是难过的流下泪来。
江北涛最见不得女人流泪，手足无措拍着林夫人颤抖的双肩：“当年林景，刘术我们一起参军打仗，情同手足。三人立誓，无论谁战死沙场，剩下的人都要将彼此的孩子视若亲生抚养。江贤，双儿，铎儿还有刘胜刘柳自幼玩在一处，不是血亲胜似血亲，一家人哪能计较这些？”
林夫人梨花带雨的抬起下巴，蛾眉微蹙：“可……”
“儿孙自有儿孙福。”江北涛安抚着她，眼神落在林夫人略施粉黛的脸庞上，她保养的极好，虽年过四十脸上仍不见皱纹痕迹，依稀还能窥见年轻时的艳丽模样。
一时之间，江北涛没有移开眼，林夫人轻轻擦干下巴上的泪珠，这才漏出丝释然。
她莞尔一笑，抚上江北涛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那涛哥你……”
肌肤相触，江北涛犹如触电，猛的回神抽回了手，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干笑着的转移话题：“太子府方才传话说，太子已经回府，这可真闹了个误会。”
“可怜我那双儿。”仿佛刚才只是无意之举，林夫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江北涛欲盖弥彰的举动。
她并没有把林静双闺房发生的事告诉江北涛，毕竟她也知道，林静双跟黎子叔避开所有人私下往来不是一天两天，纵使江北涛疼惜双儿更甚亲生女儿，但这种事搬到台面上终究是会被人诟病的丑闻，江北涛未必会意愿不移的站在双儿这一边：“还好，子叔那孩子对双儿真心诚意。”
“谁知道？”江北涛想起自己女儿，虽有惋惜的意思，但还是高兴黎子叔最终喜欢的依旧是他威远将军府的姑娘：“这次，他若不再多些真心诚意，我威远将军府独女的婚书可不是这么轻易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