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夏日,六月的天气已是烈日炎炎,酷热难耐。庞馨薇的肚子高高隆起,连走路都显得格外费力。那日莲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汉服,是女子曲裾深衣的款式,下裳特意加大过,绕转层数并没有传统宫装繁复,而是与领、袖、襟缘一同作斜幅缝纫。
“莲瑶,你从哪弄来的?这套衣裙确实别致的很。”
“今日出门,正巧在集市里遇见李将军,她说自己不爱这些,便让奴婢带回来给王妃,奴婢还推辞了半天呢!”
“小月那丫头,整日戎装在身,即便不去军营也不爱穿红装,真不知以后会嫁给怎样的人家。”
“王妃要不要试试?”
“这……”庞馨薇瞧着那腰身,“只怕以我现在的体态,很难合身吧。”
“不要紧的!”莲瑶倒是很想看自家主子身着汉服的模样,“若是不合身,就脱下来,也不打紧。”
庞馨薇禁不住莲瑶一番劝,心里本就跃跃欲试,索性由了她,换上汉服图个新鲜。没想到,这瞧着窄腰宽袖的,穿在身上倒也合适。静立时衣面悬垂自然贴体,走动起来裙裳部分却膨大如伞,丝毫不束缚脚步。宽大的下裳遮盖住隆起的肚子,反倒显得庞馨薇仪态翩翩。
“王妃方才还担心会不合身,这么一瞧,倒真像是书里的人物。”
庞馨薇笑而不答,撑着腰走到衣镜前,侧过身自我欣赏。
“奴婢听闻,汉代女子喜爱高髻,以‘云髻峨峨’为美。王妃如今身子重,梳高髻反倒累赘,不如绾做堕马髻,如何?”
“也好,你的手艺向来是稳当的,随自己的心意便是。”庞馨薇伸手让莲瑶扶着,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摸着肚子,“这小家伙也快到出世的日子了,真想知道是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都好,难道做母亲的还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吗?”取过青黛,细细地描了一弯“愁眉”,又在眼睑处薄薄擦上一层油脂,作“啼妆”装扮,“王妃心里想的怕是孩子是男是女吧?”
“你这丫头,知晓的未免太多了些,以后我可不敢留你在身边。”将一支五彩珠玉步摇插在发间,“说起来,羽黯长公主倒是比我更期待这个孩子。”
莲瑶弯腰让她搭上自己手腕,借助自己的力量扶她站起来。
“王妃可要出去走走,花园里的荷花都开了,香气扑鼻呢!”
“那便去瞧瞧!”
慕毓冲进入花园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庞馨薇闲懒地倚在美人靠上,一手托腮,一手搁在小腹上。青丝绾做堕马髻垂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起撩至脸颊,宽大的袖子遮挡住隆起的肚子,层层绕转的裙裳盖住了鞋子,看得出,她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听到声音,庞馨薇转过头,对着他嫣然一笑,颊边的小梨涡更添动人之态。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撒娇似的窝进他的怀中。
“慕毓冲,你说我们的宝宝该叫什么名字?”
“还没出生,你这做娘亲的便着急了?”双臂将她圈在怀中,宽厚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隆起的肚子,“这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你怀着孩子更加不舒服了。这几日夜里,你总是翻来覆去的,一定没睡安稳吧?”
“可是吵着王爷了?”明媚的眼波在油脂的映衬下更加潋滟,引得慕毓冲喉间一紧,“算算日子,孩子也要出世了,臣妾也没有几日可以受累了。”
慕毓冲握着她的小手,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处,嗅着她身上的味道,竟多了一丝荷香。
“臣妾听说徐御医可以诊断阴阳之脉,王爷何不问问看,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
“你我的骨肉,男女又有何妨。”
“我知道无论男女,你都会疼爱。只是……”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我的身子不好,以后也许不能再孕育子嗣,若是女孩,只怕……”
“本王不是皇帝,没有开枝散叶的责任。女孩又如何?是本王的女儿,将来传位于她也无人能说什么。你别胡思乱想,哪怕你像哪吒他娘似的,生下个肉球,本王也不会怪你的。”
“又胡说!”娇嗔着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说真的,王爷当真没给孩子起名吗?”
“琚者,玉也;盈者,余也。你可喜欢吗?”
“慕皓琚,慕昭盈。”庞馨薇口中念着这两个名字,“原来王爷早就想好了,还别有深意,臣妾谢王爷赐名!”
调皮地挣脱出他的怀抱,侧身向他行礼,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慕毓冲大惊失色,一把托住她的腰身,将人拉入怀中。
“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庞馨薇摇摇头,忽觉得腹中剧痛,豆大的汗珠出现在额头。
“肚子……好痛!”
慕毓冲顿时慌乱起来,打横抱起妻子,急忙朝卧房奔去。
“来人,快去请御医!”
很快,王芊芊赶到房内,一号脉,不禁花容失色。掀开薄被,见身下的褥子湿了一片,暗叫不好。
“王爷,王妃动了胎气,羊水已经破了,怕是就要早产!”
“什么?”慕毓冲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庞馨薇的额上全是冷汗,可有把握顺产?”
“微臣不知!”王芊芊着手准备替庞馨薇接生,低头忙碌着,“从脉象上看,王妃的体质较为稳定,但微臣不知胎儿的胎位如何。还请王爷立刻派人将徐御医与陈御医请来,眼下一刻都耽误不得!”
慕毓冲转身离开了卧房,吩咐小厮即刻前往御圣堂。自己则焦躁地在门口来回走动,压抑着不安的情绪。
“王妃,放轻松,深呼吸!”
庞馨薇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听从王芊芊的话,吸气,吐气。下腹的阵痛传来,痛苦地攥住身下的床褥。因为太过紧张,下唇都已被咬破,血珠顺着嘴角滑落,触目惊心。绾好的发髻散乱开来,黑发铺展在大红色的枕上,蜿蜒而妖冶。面色苍白,额发被汗湿透贴在脸上,王芊芊见了都忍不住心疼。
“王医女,现在如何了?”
“徐御医,您可算来了!”王芊芊抬手拭去额上的汗水,“王妃痛得厉害,只怕是要……难产。”
徐音霁上前,搭住她细细的手腕,眉头深锁。庞馨薇的呼吸早已乱了,疼痛也渐渐令神智涣散开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与声音传入慕毓冲的耳中,心乱如麻。
“王妃这是动了胎气!应该是闪到了腰,孩子的胎位也不太正。”徐音霁放下纱幔,与陈平退到屏风后,“王医女,按照我和陈御医的吩咐做,替王妃接生。”
“那我呢?”莲瑶几乎要哭了,“我能做什么?”
“莲瑶姑娘,你去多安排一些人手过来,务必准备充足的热水!”陈平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乱了手脚,“还有,去取山参片来,防止王妃晕厥过去!”
慕毓冲被挡在门外,见一波又一波的人进进出出,每一盆热水被端进去,换出来的就是一盆血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庞馨薇的痛呼不但没有弱下去,反而越来越强烈,似乎整个人都要被撕裂开来。慕毓冲实在忍不住,刚想进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膀。不耐烦地转身,刚想发作,却对上慕若晴的眸子。
“皇姐,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陪着她!”
“你一个大男人,进去只能添乱,令御医更加慌乱,于事无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见馨薇那么痛苦发作起来,难道要她一边生孩子,一边安抚你吗?”
“我……”
这是慕毓冲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无能,原来这世上也有他无法做到的事,也有他无法掌控的痛。
“五舅舅,你别担心,舅母一定会没事的。母妃说,舅母会给昭尘生个弟弟。”
此刻的慕毓冲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孩子的性别,又听得庞馨薇一声尖叫,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
“冲弟,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今日怎么这般沉不住气?”慕若晴望着他受伤的手,又心疼又气恼,“馨薇会没事的,一定会!老十八呢?”
“他年纪尚小,我怕他被吓到,没有让他过来,这时候想必也在房内着急吧!他同馨儿自幼亲厚。”
“不好了——王妃大出血——”
慕毓冲再也顾不得慕若晴的阻拦,一把推开她,几乎是撞开了门。
“保住王妃!否则你们通通陪葬!”
“慕毓冲——”庞馨薇勉力打起精神,“你……出去……我要……孩子——”
“庞馨薇,本王不许!”掀开层层遮挡,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十个孩子也敌不过一个你!”
虚弱地对着他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吐露爱意,她好舍不得,她好害怕这是最后一次。王芊芊扳开她的嘴,将一颗药丸塞进去。
“王妃,再使劲,就快没事了!微臣答应过你的,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平安!”
含着药丸,点点头,又望向慕毓冲的双眸。紧紧握着他的手,使尽全身的力气,企图忽视阵阵袭来的疼痛。慕毓冲望着她努力生产的模样,往日的阴鸷尽褪,凤眸间竟染上了一层水雾。
又过了两个时辰,夕阳落山时分,九章亲王府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王芊芊满手血污地捧出一个孩子,感动的掉了眼泪。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个男孩!”
卧房内的人纷纷跪下,朝慕毓冲与庞馨薇贺喜,口中说着吉祥话。浑身像是被抽空一般,庞馨薇连看孩子的力气都没了。慕毓冲低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
“辛苦你了,我的王妃!”
幸福的眼泪顺着鬓角滑落,庞馨薇敌不过袭来的疲惫,满足地露出一个微笑,昏睡过去。
昊漓二年六月初七,九章亲王妃诞下一子,九章亲王赐名琚。宣帝闻之悦,赐玉如意一对,长命金锁一块。献贤皇太后亲自出宫探望,赏赐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