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四年八月二十七日,九章亲王嫡王妃庞馨薇二十三岁芳辰。因着不是什么大日子,宫里头并未赏赐,除了献贤皇太后私下命人将一柄玉如意送至王府外,雪莲贵妃扎西娅也将一支“万事如意”簪交由医女王芊芊转交庞馨薇。
“王妃,今儿个一早就有人送了寿礼来,这里是礼单,您可要亲自过目?”
“你念给我听吧!”
“是。”莲瑶打卡手中的礼册,“恭亲王府送的是一串绿幽灵手链,固佑亲王府上送的是一套青釉晕紫茶具,摄政王府上送的是一展琉璃屏风,宁亲王府送的是‘大乐贵富’铭文镜。羽黯长公主送来一柄金边雕花玉如意,圣悦长公主送来一串玛瑙香珠。还有……”
“别念了!”庞馨薇听着这一串长长的礼单,头晕得很,“将王府和长公主府还有宫里送来的东西留下,剩下的都送到库房去。还有,晚些时候你亲自各家府上言谢。”
“是,奴婢知道了。”
“王爷在做什么?”
“这……王爷不让奴婢告诉王妃,说是辰时三刻请王妃亲自前往竹林,一看便知。”
“你个小蹄子!”庞馨薇伸手拧了一把莲瑶的胳膊,“往日里我同你说的话倒是一句也不往心里记,王爷偶尔吩咐两句,记得比谁都牢!枉我平日里待你那么好,敢情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王妃这么说可就冤枉奴婢了。”莲瑶娇笑着答话,“王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连王爷都对王妃百依百顺,奴婢哪敢不听您的话?”
“你这丫头,越发没个规矩了!”庞馨薇听她打趣自己,不由得就要闹将起来,“往日里把你宠坏了,现在连个身份也不讲,动不动就拿王爷来压自家主子!”
“我的好王妃!”莲瑶撒娇似的摇着庞馨薇的胳膊,“奴婢还不是想多看你笑一笑!自从王爷回府以来,您有多少日没开过笑脸了?王爷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嘀咕,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瞧得出来,更何况是王爷?奴婢知道您担心王爷的身子,但您自己的身子也该顾及一些。王妃,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这个模样,若是王爷有一天真得不在了,您该怎么办呢?”
笑容在脸上僵住,还未到夏末,庞馨薇却觉得有些凉意。轻叹了口气,望着铜镜中的容颜,眉心处的那朵海棠花是慕毓冲今早亲手替她妆点的。若是有朝一日,他再也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她又该如何自处呢?庞馨薇一直不敢考虑这个问题,她从小便害怕离别,更何况是这样的事。她懦弱地选择逃避,只盼着老天有眼,能够多给他们夫妻几日,过一天算一天。原本她是不信鬼神的,可自从徐音霁对慕毓冲最后的时日下了断言之后,她每日都要在观音像前跪一个时辰,祈祷菩萨保佑。慕毓冲和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是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别有深意,胆战心惊。从前她不是个脆弱的女子,可如今却越发爱哭了,慕毓冲稍微提及与死亡有关的字眼,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下,如汹涌的潮水一般。
“莲瑶,你说……王爷会不会……忘记我?”
“主子,奴婢不愿骗您,奴婢不知。”
“不知……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王妃——”看着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莲瑶一阵心疼,“今儿个是您的芳辰,是好日子,不能哭的!”
“不哭!”拿帕子将点点泪滴拭去,“王爷不喜欢我哭,我不能在他面前流泪。我要笑给他看,让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这样,即便喝了孟婆汤,他也不会舍得忘记我。”
莲瑶瞧着自家主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感慨万千。曾几何时,她坐在扬州庞府花园中的秋千上,少爷在后面轻轻推着,王妃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时过境迁,原本与九章亲王恩爱有加倒也罢了,可如今竟要靠那虚无的鬼神来安慰自己,她一个做奴婢的都不觉黯然。
“五嫂,你在吗?”
慕毓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庞馨薇点头示意莲瑶去开门。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面色恢复了正常。
“十八弟,有什么事吗?可是琚儿顽皮不听话,令你为难了?”
“没有,琚儿很乖。”慕毓德从进门开始一直将双手背在身后,庞馨薇知道他藏了东西却不点破,只等着他自己拿出来,“我来是给五嫂贺寿的!”
“老十八有心了!”
“五嫂,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你收下。”慕毓德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漆花锦盒,递给庞馨薇,“十八没有禄银,送的寿礼自然比不得各位兄长和姐姐,但是……十八知道五嫂不在乎这些的。”
“是,我不介意这些。”挂着一丝浅笑,庞馨薇接过锦盒,打开来看,里面放着一支极为普通的白玉簪,“样式虽然普通,但却素净的很,我很喜欢。十八弟,谢谢你。”
心里明白庞馨薇是在安慰自己,但她的眼神却同样透露着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慕毓德开心的笑了起来,青涩的面庞上闪耀着阳光般温暖的光辉。
“王妃,差不多到时辰了。”
“好!”庞馨薇起身,吩咐莲瑶将这支发簪同其他贺礼一起收好,“十八弟,王爷在花园等我,你先回去吧。晌午的时候,和琚儿一起来花厅用膳。”
“五嫂安心去吧,十八知道了。”
庞馨薇冲她点点头,摸了一下腕上戴着的那串黑曜石,仪态万千地前往王府的禁地——竹林。慕毓冲很是难得的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负手立于竹林前,庞馨薇到达的时候看见的是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站立在他十步之外,痴痴凝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听见慕毓冲轻笑一声,终是转过身来。尚未回神,人已经落入他的怀抱之中。
“女人,本王若是在不转身,你就该变成望夫石了!”
“王爷早就知晓臣妾来了吗?”
“本王虽然有伤在身,但你的脚步和呼吸还是听得出来的。”慕毓冲爱怜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细心替她摘取肩上沾着的几片落花,“那么喜欢看我吗?”
“才没有!”庞馨薇娇嗔一声,满脸通红地推开他,“只不过觉得此景甚美,如同一幅写意画。臣妾是在看这竹林,哪里有偷看王爷?”
“随你,看景也好,看人也罢,总归是有本王存在的。”牵过她的柔荑,“走,去看看本王给你准备的寿礼可好?”
“在这竹林之中吗?”
“自然。”慕毓冲牵着她走进竹林,里面静的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是与王府隔绝开来的另一个世界,“本王记得,康元十九年,有人怀疑本王在这竹林中金屋藏娇,不知是也不是?”
“臣妾不记得了。”庞馨薇知道他是在调笑自己,心里明白自己说不过他,索性装糊涂到底,“莫非王爷真得藏了个金屋在这竹林中,今日要带臣妾去见见某位佳人,以立主母之威吗?”
“金屋却是没有,竹屋倒有一间。”慕毓冲领着庞馨薇来到位于竹林正中位置的竹屋前,剑眉挑起,“至于屋子里藏着的是不是佳人,还要由你自己判断。”
庞馨薇不知他说的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忍不住轻蹙黛眉,犹豫着要不要进屋。慕毓冲不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她就往竹屋里进。门被推开,竹屋内只有一桌一椅,没有点灯或是蜡烛,只能隐约看见四周的壁板上搁置了好些物件,以及房梁上悬挂着的无数张画卷。
“好黑,臣妾看不清楚。”
“别着急!”慕毓冲松开她的手,微微一笑,“就站在那里别动,我来就好。”
慕毓冲顺着屋子的四角走动,一路掀开四壁上罩着的黑布,庞馨薇被眼前的情景惊呆。那是一颗颗极为珍贵的夜明珠,屋内顿时明亮起来。随着最后一颗珠子上的黑布被揭去,庞馨薇清楚地分辨出了画上的人。惊讶地捂住嘴,慢慢挪动脚步,穿梭于画间。每一张画上都画着一个女子,或是娇笑,或是哀伤;或是灵动,或是娴静;或是娇俏可人的幼女,或是千娇百媚的少妇。
“慕毓冲……你……何时绘制的?”
“还记得你第一次进宫离别时我送你的那幅画像吗?”庞馨薇点点头,“那是第五张。”
“你……你从第一次见我时就为我画像了吗?”
“王妃倒是说说,这竹屋里的佳人比起你这个九章亲王府的主母,如何?”
“我……”庞馨薇猛地扑入慕毓冲怀中,紧紧拥着他,“我爱你!”
“傻女人,这话你早就同我说过了。”慕毓冲收紧手臂,亦是紧紧回拥着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喜欢,这是最好的礼物。”声音有一丝颤抖,庞馨薇却没有流泪,“慕毓冲,再为我画一幅可好?当面替我作画!”
“好!”
慕毓冲松开庞馨薇,走到桌案前研磨。庞馨薇靠着门坐在地上,双腿抱膝,出神地望着慕毓冲,夫妻二人偶尔相视一笑,慕毓冲始终不曾停笔。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慕毓冲搁下手中的笔,招手让庞馨薇上前。画中的女子仪态自然,颊边挂着小梨涡,眼神里满是明媚,额上的海棠花愈发娇艳。
“慕毓冲,谢谢你!”将掌心交予他的手中,“我会一辈子记得这个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