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庞馨薇产子那日起，慕昱冲便下旨，在皇后出月子前，暂移居明寒宫。除了墨青和蓝翎随侍明寒宫，其余起居用度皆由御前之人打点。此事传到前朝，自然又引得言官议论纷纷。却不知慕昱冲到底作何打算，朝堂上每每议论此事，皆未见其有不悦之意。明寒宫人都是跟在慕昱冲身边多年的旧人，无需吩咐，任谁都不敢在庞馨薇面前多嘴。王芊芊每日三次请平安脉，御膳房也按照徐音霁所开出的方子准备药膳。还未足月，庞馨薇的脸色便已渐渐红润起来。
“从脉象上看，娘娘的身子渐好，只需再小心调养个小半年，便可无虞。”
“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瞧着王芊芊收拾医箱，面上含笑，“芊芊，算上这一次，你一共救了我四次。我欠你的，这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了。”
“姐姐同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要与我见外了。”将医箱递给宫人，自己则在榻边寻了处坐下，如往常一般轻轻覆上庞馨薇的手背，“我与姐姐在王府便已相识，这么多年彼此知心，是姐姐对我信任有加，也是姐姐替我照看兴儿。医者父母心，即便姐姐只当我是臣子，我也会尽全力替姐姐诊治。更何况姐姐与我的情分本就不同，又何必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听了反倒叫人平白伤心。”
“芊芊，你本不是多言之人，今儿个愿意同我说这般知心的话，我是真心谢你。”翻转手心，握住她的手，“我听皇上说，你仍不肯受九章亲王嫡妃的名分，为此已与大皇兄别扭了数日。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又是何苦？”
“姐姐可还记得，先帝当年给王爷的封号是何字？”
“大皇兄是先帝在位时头一位封王开府的皇子，先帝亲自选了‘仁’字为封号，希望大皇兄能以仁孝作为皇子们的楷模。”恍然间便明白了王芊芊的坚持，菱唇轻扬，“芊芊，你不想因为你们的婚事而坏了大皇兄仁王的美名。”
“曾清扬在朝为官多年，筹谋的能力固然比不得纪相，但摸爬滚打那么些年，又怎会不替自己谋划。如今被皇上罢官羁押，来日稍微寻个错处，只怕是性命难保。曾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已经到头了，得势时曾凝尚不能顾全自个儿，如今没了娘家的帮扶，能依靠的便只剩下王府。我不瞒姐姐，曾凝自得了疯病，脉象便每况愈下。入冬后，她的情况愈发严重，心怀惊惧而夜不能寐，加之肾气衰弱，她熬不过明年开春了。”
“这些话，你可曾同大皇兄说过？”
“倒也说过一两次，只是……王爷待所有人宽仁，却唯独认为曾凝是罪有应得。”眉眼轻动，垂眸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听说姐姐这些日子一直不肯见琚儿，难不成姐姐真信了外头的谣言，也认为是琚儿害了涵儿？”
“琚儿是我和五哥的长子，自个儿亲生的孩子，如何会不知他的秉性？若是连我都对他心存疑虑，岂非要隔绝母子亲情？”
“那这是何故？”
“芊芊，我不愿瞒你。这几日每每见到涵儿，我这心里就难过得厉害。当初涵儿落水是遭人设计不假，可若是琚儿能及时相救，他也不至于因惊惧过度而失了心智。”
“莲子心苦，稚子何辜。”抬手覆上庞馨薇的眉心，轻轻揉开紧缩的秀眉，“姐姐，你这是钻了牛角尖了。涵儿无辜，琚儿又何尝有罪？再言之，司徒惜姻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清楚。有这样的母妃教养，难保涵儿日后不会与琚儿争储君之位。如今涵儿心智全失，皇上又默许姐姐将他养在身侧，既全了母子之情，又存了兄弟之义，如此两全，又有何不好？”
“五哥一直对司徒惜姻的事闭口不谈，墨青和蓝翎也都是霓裳宫出身，我从她们嘴里是半点也问不出的。芊芊，我不想为难你，只问一句：皇上是否留了她的性命？”
“这……”
“身子还未养好就这么急着替她人操心吗？”不悦的声音从外殿传来，王芊芊的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方才听绿羽说御圣堂的小医女在寻王医女，今儿个便早些回去吧。”
“微臣告退。”
“五哥，你我之间从来都容不下第三个人，从前如此，将来亦是如此。我知道你一直都对司徒惜姻的事心存芥蒂，可我只想知道她是生是死，连这个你也要瞒我吗？”
“她对你犯下的过错，足以受千刀万剐之刑。可我知道，你最见不得我行事暴虐，所以我留了她的性命，让她在长水宫了此残生。”
“那涵儿呢？五哥打算如何处置涵儿？”
“如今你还未出月子，我想等到今年除夕宫宴，帝后同堂接受百官朝贺时，再下旨昭告天下，将涵儿正式交由你抚养，做你名正言顺的儿子。”换了身松泛的便服，抬手示意绿羽将熬好的杏仁露呈上来，“馨儿，从今往后这偌大的后宫中便只有你一位皇后了。”
“不立侧妃，不纳侍妾，这是当年在王府许给我的生活。”微微欠身攀附在慕昱冲的肩头，“五哥，我不许你再说‘孤星蔽日’那样的话，往后的日子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一世长安是你对安儿的祈盼，也是我许给你的。”
“五哥，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你在凤榻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有听到。我很想睁开眼睛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可是，我却一直醒不过来。”察觉到慕昱冲的身子一僵，越发恭顺地缠在他身上，“五哥，害你担惊受怕了那么些日子，是我的不是。”
“馨儿，若是连你也失去，我费尽心思得来这天下又有什么意思？”顾念着庞馨薇的身子，主动换了个姿势好让她舒服地半倚在自己怀中，双手交叠，自然而然地十指相扣，“你昏睡不醒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巴望着政务能快些处理完，好叫我多些时间陪在你身边。可每每行至明鸾宫门前，我又会不可控制地慢下脚步。我怕进殿后看见你了无生气的样子，更怕自己瞧你的那一眼就成了永别。这几个月来，我每日都吩咐绿羽，每隔一个时辰就回禀明鸾宫的情况。连墨青都打趣她，比起做御前尚仪，她似乎更适合在明鸾宫当差。”
“虽然你一直瞒着我，但我多少能察觉到，你的身子……”
“放心，我答应过要和你白头偕老，就一定会平安康健地守着慕家的江山，守着你和孩子们。”不等庞馨薇说完，慕昱冲便抬手掩住了她的唇，“君无戏言！”
轻笑出声，*的唇瓣在掌心轻轻擦过，慕昱冲的心也跟着柔肠百起。紧了紧环在她肩头的手臂，习惯性地偏过头，在眉心印下一吻。绿羽恰好端了杏仁露入内，见此情景也不禁止了脚步，悄悄退至一侧等候召唤。从前在霓裳宫，她从未见过君王如此情深意长。帝后情深，连她这个无情之人也为之动容。
“绿羽姑姑，二殿下来给娘娘请安，可否要传进来？”
“先带二殿下在外殿候着，我去回禀皇上。”心知皇上虽允了将来由皇后抚养慕皓涵，但到底一直不喜这个孩子，眼下帝后难得亲近，自个儿也拿不准是该传还是不该传，索性借着送膳的由头问一问的好，“皇上，杏仁露熬好了。”
“在皇后跟前久了，连你也越发会偷懒。朕吩咐下去的事，竟要这么许久才办好。”
“皇上教训的是，的确是奴婢的过错。”知道慕昱冲不过是借着自己打趣皇后，心里倒也无惧，“皇上，二殿下在外殿候着，说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可要传进来？”
“方才朕还同皇后说起，比起在御前伺候，你倒更适合在明鸾宫当差。”拿了两个软枕替庞馨薇垫在身后，接了绿羽呈上的杏仁露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手中，“宫里人人皆知皇后待二皇子视如己出，你当着皇后的面这般回禀，朕如何有机会驳斥？罢了，传进来吧。”
绿羽应了声退出内殿，随后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走进来。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父皇、母后长乐无极——”
慕皓涵虽失了心智，但仍然每日都随其几个孩子一起去书房，太傅和嬷嬷们所教导的礼仪也格外用心去学。若是单看他每日来给庞馨薇请安的样子，倒真瞧不出他与同龄的孩子有什么分别。
“涵儿快起来吧，到母后跟前来。”抬手示意慕皓涵上前，温柔地将他拉至榻边坐下，刚抚上他未脱稚气的面孔，就发觉他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不觉黛眉轻蹙，“涵儿，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母后……”听庞馨薇这么一问，分明委屈地撇了撇嘴，但到底记着慕昱冲的话，不可胡言乱语，平白叫母后担心，“涵儿无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个样子，岂非更加令你母后忧心？”见不得庞馨薇忧心的模样，慕昱冲竟难得地将慕皓涵抱在身前，“和其他兄弟打架输了？”
“没有，母后说过不许涵儿淘气。”浑身僵硬地待在慕昱冲的腿上，相似的眸子里又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今日太傅教习《荀子·劝学》，皇兄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诵读了，几位世子也很快便能背出来，可是……可是儿臣……儿臣直到下学也没能将书读熟。回来的路上，儿臣听到内监议论，说母后聪颖却养了个傻子在身边。父皇，儿臣不是傻子对不对？”
“放肆！”未等庞馨薇开口，慕昱冲便已发作了出来，“绿羽，朕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将那些人处理干净。还有，从今日开始，调黄杉过来，照顾二皇子的起居用度。”
“皇上放心，属下会处理妥当。”
不是“奴婢”而是“属下”，庞馨薇明白，此事即便自己开口求情，也断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更何况那些人私下议论皇子，将如此大不敬的话宣之于口，本就死不足惜。担心慕昱冲的怒气吓到了慕皓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几不可查地摇摇头。
“涵儿，那些奴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皇兄和几位堂兄都年长你许多，太傅教授的东西自然记得比你快。你要记着，无论别人怎么议论，你都是朕的皇子，是你母后的孩子。你是主子，断不能叫奴才翻了天。”
“儿臣记住了，儿臣以后不会这般了。”
“好了，闹了半天，你母后也累了。先和蓝翎下去用些点心，晚些时候再来陪你母后说话。”
“是，儿臣告退。”
“五哥，你取悦了我。”娇笑着欠身揽住慕昱冲的肩，尖尖的下颌搁在他的肩窝，“原来在涵儿面前，你也能做个好父皇。”
“都是这么多孩子的娘亲了，还这般会撒娇，当真是朕宠坏了皇后。”担心她着凉，又转了个身子，连人带被拉入怀中，“不过，为夫喜欢夫人撒娇的模样，瞧着格外心动。”
“那皇上可得忍忍，臣妾还未出月子，尚不能侍寝，只是……”庞馨薇哪会任由慕昱冲逞口舌之快，仰头含住他的耳垂，很是满意男人瞬间紧绷的身子，忍不住轻笑出声，“臣妾也喜欢看皇上隐忍的模样。”
“牙尖嘴利！”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这一笔先记在账上，早晚找你讨回来！”
景明四年元日，帝后同堂受百官朝贺。睿帝下旨昭告天下：贵妃司徒氏谋害皇后，罪大恶极，按律当处极刑。但念其养育皇子有功，遂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囚禁至长水冷宫，非死不得出。死后不入妃陵，不受皇恩庇佑，不享皇室尊飨。二皇子涵，继皇后脉，是为嫡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