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漓六年六月初八,嘉贵仪沈氏欣然倚仗自己育有皇子,公然藐视宫规,以下犯上凌辱皇贵妃,致使皇贵妃身心遭受重创,险些挑起天峪同吐蕃之间的战争。宣帝勃然大怒,下旨废去沈氏贵仪之位,贬为从九品宝林,褫夺封号,囚禁于长明宫,非诏不得出。然协理六宫的云妃却查出沈宝林将医女王芊芊私自扣押于明兰台数日,加之御圣堂的御医、医女皆恳请皇上主持公道,宣帝颜面有失,任凭二皇子在明寒宫前跪了一天一夜,仍下旨赐死沈宝林,并将慕皓启交由霜嫔杨氏抚养。而在外朝,户部尚书沈樊亦被人弹劾收受贿赂三万两白银,被革去官职,秋后问斩。至此,沈氏一族在天峪的地位日渐没落,史称“明兰新变”。
“王医女,你这是做什么?”轻纱覆面,抬手示意宝迦上前扶起王芊芊,“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娘娘对微臣的救命之恩,微臣无以为报!”
“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挥手摒退了跟前伺候的宫人,指了指下首处的椅子,示意王芊芊坐下,“你以为,本宫舍弃容貌,独独是为了救你出来吗?王医女,你的确救过本宫和帝姬的性命,但这不足以叫本宫付出这样的代价。”
“娘娘不必多说,其间的道理微臣明白。”王芊芊依照礼制坐在一旁,低垂着眼眸,菱唇稍稍扬起一个弧度,“娘娘的用心这次倒同皇后一样,只不过娘娘抢先了一步。”
“你的意思是,皇后中毒也不过是一出戏?”暗暗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黛眉紧蹙,“她当真为了琚儿,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可以连皇后的宝座都不要?”
“皇贵妃娘娘误会了,皇后中毒一事的确是有人暗中陷害,想要置她和世子于死地。”睫毛轻颤,抬手将帽檐外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微臣口中所说之事,仅与世子相关。娘娘膝下只有静宜帝姬一人,当年又同九章亲王府走得很近。微臣伺候娘娘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娘的性子如何,微臣心里还是略知一二的。”
“按照你的推理,皇后不该过问世子的事才对。她是皇长子的生母,又是正宫主子,何必去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
“娘娘莫不是忘了?大皇子虽是皇后所生,但先前因为娘娘失了龙裔,皇上一怒之下将殿下送给他人抚养,皇后膝下已是无子。世子无论是出生还是家教,皆像极了当年的九章亲王。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在这暗无天日的后宫中能做到隐忍不发,甚至委屈自己息事宁人,皇后见了如何不会怜惜?那一腔慈母柔情恰好可以填补世子内心对亲情的渴望,说起来,贵妃娘娘这样的手段恐怕得不到想要的。”
“既然你能分析的这般透彻,想必已经替本宫想好了对策。”摘下面纱,露出左脸上的疤痕,“本宫的脸已经毁了,皇上拥有三宫六院,最不缺的便是美人。纵然现在疼惜本宫,但难保日后不会恩宠他人。本宫从前是公主,如今是皇妃,见惯了帝王的朝三暮四,早已不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平安度日。”
“微臣愚钝,不能替娘娘分忧。”离开座位,越发恭敬地趴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明溪宫内冰凉的地砖,“皇后中毒一事已让皇上心生愧疚,皇后即便在昏迷中惦念着世子,皇上曾从皇后身边夺去一个孩子,断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叫皇后再失去一个孩子。微臣以为,娘娘在此刻若是像皇上提出收养世子,只会叫皇上为难,显得不智;倒不如趁此机会,收回协理六宫的权力。娘娘这次遭遇的劫难,除了是那沈氏咎由自取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娘娘空在高位却无实权的缘故。倘若收回了协理六宫的权力,日后还怕膝下没有孩子吗?”
“芊芊,你果然是个伶俐人儿!”赞许地目光投向王芊芊,亲自下地扶了她起来,“怪不得当年九章亲王妃信任你,也怪不得庄亲王那样的心性也会为你所动。”
“娘娘若是真心爱护微臣,日后便不要再提起庄亲王吧。”
“怎么,你不想嫁入庄亲王府吗?”不解地望着王芊芊的眼眸,扎西娅是外族女子,向来爱憎分明,对于中原女子的情怀一直都不大懂,这一次更是糊涂,“若你开口,本宫可以求皇上赐婚。”
“微臣自知出生低微,配不上王爷,婚配一事便不劳娘娘费心了。”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恭敬中又带着几分疏离,“娘娘若没有别的事,微臣便先行告退。”
“我们吐蕃女子向来是敢爱敢恨,爱恨都表现在脸上。本宫也是女人,看得出你对庄亲王的不同,缘何你自己却不肯承认?”
“微臣不过是小小医女,纵然受娘娘和长公主的赏识,也是断断不敢存了高攀王府的心思。更何况,庄亲王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却没有立过侧妃,娘娘难道会猜不出其间的缘故吗?”弯腰朝扎西娅行礼,慢慢往后退,“御圣堂还有许多事等着微臣回去做,娘娘好生歇息,微臣在此先恭祝娘娘得偿所愿!”
扎西娅点头默许王芊芊退下,褐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是喜是悲。丝质的衣裙及地,赤着脚走到铜镜前坐下,注视着镜中显现出的破碎容颜。缓缓抬起手,来回*着左脸上的伤痕,略显狰狞的疤痕似乎在提醒她,她已经不能再以美貌侍君了。这段日子,慕钰之虽不经常踏足后宫,但仅有的几次都是来了她的明溪宫。她爱他,却不知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许久不曾见过阳光了,面色显得有些蜡黄,显出病怏怏的模样。下意识地打开妆奁,伸手取过粉黛,细细涂抹在脸上,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些生机。装着胭脂的盒子却空了,有些干裂的嘴唇让整张脸看上去如此苍白可怖。扎西娅突然觉得很后悔,她开始害怕今后漫长无期的日子。右手还缠着夹板,被踩碎的手骨尚未复原,但她知道,即便取下夹板,她也再不能弹奏琵琶了。眉头皱起,将梳妆镜前的胭脂水粉全都扫落在地。外头候着的瑶香听见动静,慌忙推开门闯了进来。
“娘娘这是怎么了?身子还没养好,怎么就自个儿糟蹋起来了?”
“本宫现在的这个样子,养不养得好身子有什么关系?”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本宫没了容貌,也再不能弹奏琵琶,每日只能躺在这明溪宫中,以轻纱覆面,虚度浮生。眼下,吐蕃与天峪之间还算稳定,倘若将来吐蕃灭了,只怕本宫的下场当真便是那三尺白绫。皇上顾念往日的情分,纵然本宫的脸花了,他也还是耐着性子陪本宫说话。但本宫自己心里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令人厌恶,连本宫亲生的嫣儿看到本宫都露出害怕的神情,我……瑶香,也只有你和宝迦还愿意守着我这个废人。本宫不愿亏待你们,但本宫什么资格都没有,只怕日后会……会害苦了你们!”
“娘娘这么说莫不是要折煞奴婢!”眼里噙着泪,扶了皇贵妃到床上躺下,一边命人前来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拧了帕子替她拭面,“娘娘心里有多疼,皇上心里便有多疼。奴婢在这深宫里呆了这么久,没见过皇上真正心疼过哪个妃嫔,但对娘娘却是格外上心。上一次,娘娘小产,记忆也受到影响,皇上一连几个月都不肯踏足后宫。这一次,娘娘受到这么大的伤害,皇上二话不说便处置了沈氏,对二殿下也不再那么喜欢,就算是忙于政务,也是日日派了人前来宽慰。名贵药材也好,山珍海味也罢,不知往明溪宫送了多少,娘娘又何苦为难自己,叫皇上伤心呢?”
默默无语,只是偏过头去,望着枕边放置的那串佛珠,那是慕钰之前几日派人送来的,说是请得道高僧开光,留给她护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眼角滑落,恰好低落在佛珠上,上头刻着的梵文在泪滴中显得神圣静谧。四周又变得安静下来,扎西娅索性闭上眼,任由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叹息,伴随着熟悉的龙涎香,湿热的一吻落在眉心。
“皇上……”秋水般的眸子缓缓睁开,弥漫在眼前水雾还未散去,几日不见,宣帝似乎又消瘦了些,“臣妾失仪……”
“娅儿,是朕没有看护好你,总是叫你受到伤害。”温柔地替她理好满头青丝,略显粗糙的指腹不断摩挲着左颊上的伤疤,“娅儿,你不必伤心,纵然没有从前那样绝美的容颜,朕也不会冷落你。”
“可是……臣妾再不能弹奏琵琶叫皇上舒心了。”
“朕知道,朕都知道。”这样娇弱的扎西娅,叫慕钰之格外心疼,那隐忍又坚强的眼神,是后宫中任何一名女子都不曾有的,“你从来都不会以声色侍人。”
“皇上……”
“好了,不哭!”轻柔的吻不断落在女人的脸上,温柔的捉住女人绑着夹板的柔荑,搁在心口的位置,“娅儿,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再不叫你平白无故受这样的委屈。朕已经晓谕六宫,仍旧赐你协理六宫之权,往后再不怕有人敢欺侮于你。”
“臣妾……谢皇上!”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与颤抖,感受着指尖所传来的他的体温,“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皇上和昭嫣,只有你们!”
“傻女人!”
凤眸之中遍洒星辰,似乎在这一刻,慕钰之才真正懂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