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一直睡着的靖醒了过来。较之白日，他气色好了不少，但双目空洞无神，只对着天花板发呆。
很少看到他那副呆滞的模样，林远智以为他伤口还很疼，忍不住问道：“咋了，伤口还疼吗？”
靖看向他，目光稍有神采。他摇了摇头，环顾四周却不见杨凤艾的踪影。他忍不住问道：“……小公主呢？”
“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小公主回去睡觉了啊。”
靖眼睑微垂，喃喃道：“……是吗。”
“难得看到你发呆啊，你在想什么呢？”
“……刚刚，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啊？”
“……梦到……一个村子……”他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他提及“村子”，顿时引起了林远智的好奇心。他不由得在床前坐下，看着他的脸，问道：“哦？什么村子？一个村子而已，至于让你发这么久的呆？反正那些村子大大小小的，格局差不到太多。”
“……不，那个村子……我似乎从前去过。”靖眉心肉已然拧紧，脑中一片混乱。不知为何，他很想对适才做过的梦一探究竟。
林远智一抬眉，笑问：“有点意思。那你不妨说说，那村子长什么样。”
靖皱着眉头，努力思索着梦中见到的村子，口中缓慢将其描述出来：“村子……很偏僻，毗邻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亭子……”
他缓缓抬眼，看向林远智。“就和你曾经同我形容的，以及……此前雪妹告诉我的……你和她从前生活过的村子……很像。”
林远智盯着他，嘴唇紧闭，并未回答，心里却乐开了花：“好家伙，他记忆真的开始松动了。我一开始对这封忆的猜想，果然是对的！不过……这家伙后遗症有点严重啊，看来不能下太猛的药，不然这家伙怕是承受不住……”
“怎么了？”见林远智沉默不语，靖微微皱眉。
“两个问题。”林远智竖起两根手指，一脸严肃地盯着靖，“第一个问题，你怎么会梦见我和丫头住过的村子？你什么时候去过的，我怎么不知道？”
林远智的问题，让靖颇为茫然。他埋着头，开始追溯过往，试图找出当年他去兄妹二人家乡的记忆。
不知为何，当他的记忆行至与那小村子有关之事时，他的记忆深处，有什么屏障一样的东西，阻拦着他的记忆继续向前探。
不仅如此，他的记忆一触碰到那道“屏障”，便会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那屏障冲出，将他记忆冲得散乱，连带着他的头又是一阵又一阵抽搐地疼。
“唔！”靖痛哼一声，双手抱着头，试图减缓脑中的痛楚，却毫无用途。
林远智皱眉，端了一碗药汤，上面还冒着热气。“怎么又头疼了？行了，刚刚那问题就当我没问过，你先把药喝了吧。”
靖却忽然放下手，即便脑中仍旧疼痛，他却咬牙忍着那痛楚，抬头看向林远智，无神的双眼中，神采明暗不定，像快要熄灭的烛火。“阿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什么？”林远智茫然反问。
“为何我一想到你和雪妹的故乡，就会头疼……好像……在阻止我想起它……你的故乡……有什么……东西……和我有关吗？”
“这我哪知道？你这说得好像我们村子里埋藏了什么秘密一样，咱那就只是个普通的小村子。”林远智撇撇嘴，随即他上身稍稍朝前探，伸出手指，避开伤口所在，轻轻点了两下靖的胸口。
“我只知道你……靖，你是没去过我们村子的，这点我很肯定。”
靖没说话，但他信任林远智。若自己果真去过他们的村落，六年前后山见着林远智时，他又如何会认不出他？
“你别想多了，梦而已，多半是个和我们村子很像的村子。”林远智笑了笑，预备给靖喂药。
靖喝了一口，抬眼看着林远智，问道：“你刚刚说……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林远智双臂稍稍收回，看着靖的眼神变得狡黠。“可以啊，兄弟~什么时候跟我丫头这么亲密了？还‘雪妹’~”
靖微微一愣，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在无意识中改变了对林沐雪的称呼，不由得露出一些窘迫的神情。他面颊微红，道：“……她比我小，我顺口叫的，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靖盯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看着上面的花纹，陷入了片刻沉默。过了一会，他道：“说到她……你说得对，她……雪妹她心中善念之强，的确不会轻易随时间消逝。当年你们村里的那些人如此对她，妖魔袭击村落时，她竟然也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人……
如此善良，于这乱世之中，实属难得。这世间太多的恩将仇报，尔虞我诈……我曾经以为，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善，只有绝对的恶。”
靖的话，让林远智脸上狡黠笑容消退，他双臂抱胸，目光下移，神情少有地凝重。
没有真正的善，只有绝对的恶。
多么残酷且现实的一句话。
“……只要她在曦光一日。”靖口中念念，偏过头，看向放在床头左侧，他的佩剑“不归”。那是他寸步不离的“信念”。
“只要她在曦光一日，我愿以此剑，守护她的这份‘善’。”
窗户并未完全合上，屋内昏黄的烛光自窗缝泄了出去，撒入黑夜中。
半开的窗户旁，一身火红的女孩抱着一床厚实的棉被，紧贴着墙，站在那，屋内那白衣男子说的话，字字句句仿佛钉锤，锤进她心上，让她呼吸变得粗重。
她空出一只手捂着心口，那里正传出阵阵疼痛，让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将脸埋在被子里，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入屋内，让屋内人听到。她将眼泪留在棉被上后，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她原本打算进去的住房。
屋外发出的些微声响，屋内的靖稍有察觉。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却已然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他以为是自己错觉，微微皱眉，问林远智：“刚刚屋外……是不是有人？”
林远智一愣，他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看向屋外，漆黑的夜空下，静谧的映晖堂内空无一物。他满腹疑窦地关上门，看着疑惑的靖，问道：“你是不是听错了？啧，你这家伙居然也会听错？”
靖不答，只盯着窗外，并不出声。
翌日，靖已能下床走动。他拿起剑，刚一出门，屋外那火红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所有目光。他不知道她究竟在这等了多久。
“靖，你今天都能起身了啊？”杨凤艾惊喜地问道，却并未朝靖走近。
靖点头道：“嗯……只是还不能练习，须得再静养数日。”
“既然靖不能练习，那靖陪人家练一会嘛！”杨凤艾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道。
靖微微一愣，有些意外杨凤艾竟会主动提出练习。她向来厌恶练习，一练习就会找尽各种借口来偷懒。也因此，她的法术始终没有多少长进，最多只能自保。
加之杨绪向来宠溺她，惯事她，他不求她能成为世间强者，只求妹妹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侧，所以对于她的练习，他从来不强求。有杨绪罩着，靖从不会对杨凤艾太过严厉，这也给她不少机会钻空子。
如今杨凤艾终于顿悟，要乖乖练习，靖虽心中疑惑，却也是欣喜高过困惑。他点了点头，便握着剑，随杨凤艾一同到演武场，陪她练习法术。
杨凤艾一反常态，即便练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她也未曾向靖撒娇说自己不练了。她不停歇地练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因为太过疲惫坐在地上休息。
靖虽不知今日的杨凤艾为何如此勤奋，但看她如此，他心中倒是颇有些欣慰。
“累了吗？……今日倒是勤奋。”靖走近杨凤艾，单膝跪地，掏出怀中汗巾替她擦掉额上汗珠。看着女孩疲惫的模样，俊逸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吧，准许你出去玩一天。”
杨凤艾听了，喜滋滋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手拉着靖的手，笑意盎然地看着他。“真的吗？那人家要靖陪人家一起去，好不好？”
靖缓缓站起身，只看着她，没有出声。
杨凤艾以为他不愿意去，有些心虚，试探性地问道：“靖你……是不是想休息啊？毕竟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唔，那靖就好好休息，人家就一个人去——”
“无妨，我陪你去吧。”沉默过后，靖对杨凤艾道。
杨凤艾大喜，拉着靖便赶往西市，恰逢西市赶集，较平日热闹许多。
看着集市上那满目玲琅，杨凤艾喜不自禁，忽然回头问道：“靖，你带了多少银子？”
靖微微埋头，看了一眼藏于自己衣襟内的钱袋，道：“前几日发的月俸，我都带着的——”
杨凤艾大喜，抓着靖的手，便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几乎每个摊位上，都有一样东西被杨凤艾买走，钱自然是靖出。
靖注意到，杨凤艾似乎并未刻意去挑选自己喜欢的，只要是那摊位上她第一眼看到的，不论自己喜欢与否，她都会问清了价格就让自己付钱。
靖沉默不语，他并不在意逐渐蔫下去的钱袋，只是奇怪杨凤艾今日的行为，实在有些反常。
直到酉时三刻，小丫头才终于累得睡着。靖将她背在背上，带着一大袋他替她买回的东西，回到杨凤艾的住处凤凰阁，将她安顿睡下。
他正替她拉上被子，陷入睡梦中的杨凤艾忽然从被中伸出手，紧紧握着靖的手腕，口中念着：“靖……我……忘了……不要……”
靖只道是她呓语，并不放在心上。他轻轻推开她的手，重新将其塞回被中，替她将买回的东西稍作整理，便离开了凤凰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