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茜对着那马车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了一句:“……紫家主,你当真没有把林远智送到大兴城来吗?”
紫箫眉头紧锁,道:“紫某不知华家主在说什么!紫某只不过是带着镖队来做一桩生意,却平白被华家主怀疑。紫某反倒还要向华家主讨个说法。”
“同谁做生意,可否告知?”华茜又问道。
紫箫拧眉,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将其展开,上面白纸黑字的内容清晰写在上面。
华茜看到,那是交易明细,上面还仔细罗列出了交易货物数量与价格,下面还有收货者“谈鑫”之名。
“谈公子正住大兴城西南,是一位雕刻家。华家主若是不行,可找他来问话。”紫箫道。
华茜朝冷玫递过去一个眼神,冷玫会意,便去依照紫箫描述,找到雕刻师谈鑫。一盏茶时间后,冷玫赶了回来,对华茜说道:“……小姐,紫家主所言非虚。”
见紫箫所言非虚,华茜微微埋下头,上身微倾,朝紫箫行了一礼。
“是吗……抱歉,杨家发生变故,且适才紫家主遮遮掩掩,才令我起了疑心……是我冲动,给紫家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在这里给紫家主您赔个不是——呵,可能仅仅口头上的道歉,并不能弥补适才我所做的一切……”
紫箫沉默片刻,道:“紫某适才不愿将里面东西示人,只是因这批货物——华姑娘也见着了,都是纯金,怕有心之人看着,增加运镖难度……
罢了,紫某也明白华家主难处。若用这几人性命,换来华家主对紫某的信任,倒也值了。”
见紫箫明显给了她台阶下,华茜白着一张脸,朝紫箫道了谢,便同冷玫一起返回大兴城。
待华茜和冷玫走远,一名镖师走近紫箫,见紫箫脸色依旧难看,他问道:“家主,这批货物……总不能就这么送回去吧?”
紫箫道:“……自然不能,分一部分放在另外一辆马车上,放不下的……用麻布盖上,分装在板车上带回去吧。”那镖师领命,便同其余人一起开始搬运货物。
回到大兴城后,华茜两眼只盯着地面,开口对冷玫道:“玫……去把城内所有可疑的马车全部拦截下来,仔细检查……我在映晖堂等你消息。”
冷玫应了一声,见华茜脸色苍白,她心头担心,但也不敢违背华茜下达的命令,便先行去调查。
一个时辰后,被林远智二次击晕的羽惜醒了过来,他一面捂着脖子,一面将林远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从屋内出来。
一出来,他便看到立在演武场正中央,望着映晖堂外天空的华茜。她朝着华茜走近,心中涌上自责,道:“对不起……茜姐,是我的错,让林远智钻了空子,带走了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华茜才吐出一口气,对羽惜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大意,没料到他……竟然胆子这么大,敢再次出现在大兴城内——”
她话音未落,冷玫从天霸堂外走了进来。华茜一看到她,眼中闪过一道光,问道:“玫,如何了?”
冷玫微微皱眉,想了一会,还是决定道出实情:“……我调查了所有马车,也去了所有能藏人的屋舍调查,都……没再发现林远智和靖的踪迹……”
“所以……我这是让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杨家所在的大兴城内,公然把人给带走了吗……”华茜声音变得细微,仿佛一根细线,随时都要断掉。
冷玫埋着头,不敢看华茜,没有说话。
华茜也没再说话,她两眼望着天边烧红的云许久,忽然喉头涌上一股甜意,她腮帮子一鼓,将这股甜意吐了出来。眼见华茜吐血,羽惜和冷玫都吓得脸色雪白。
“茜姐!”
“小姐!”
两人一声惊呼,一左一右,将华茜的身子扶着。华茜抬起手摇了摇,声音却有些虚弱。“没事……我没事……”她松开两人的手,抬手将残留在嘴边的血渍擦去。
她拖着步伐,似灌了铅水般,朝自己的住处移动。在快要碰到房门时,她头也不回,只是对着身后的羽惜、冷玫二人道了一句:“……小公主的软禁……解除了吧,顺带,把所有事都告诉她……”
而与此同时,林远智和靖的马车已经快要接近丰谷镇,那是两家交界城镇之一。
车上,林远智替靖包扎好,又喂了他几颗恢复气血的药。眼见靖气色好了许多,林远智问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吗?”
靖抬起头,漆黑的双眼明亮且深沉。他点了一下头,道:“嗯……我并非靖,不属于曦光。我是……慕容和,是慕容家人。”
林远智两眼笑成了两条缝,拍了拍慕容和的手背,道:“哈哈,很好很好,不枉我这么折腾一番。”
慕容和微微低垂着头,语气中带着些自责。“他们……很担心吧?”
“你说师父和师娘吗?”林远智露出温和的笑,“回去之后,好好见见他们吧。”慕容和没有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一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到了丰谷镇。一下马车,便看到慕容青峰骑着他的穿风,手上捏着两股缰绳,一股牵着慕容逝的爱马,名为雪兰,另一股牵着的漆黑的马,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巧的玉牌,是慕容天南平日里常骑的马。
但实际上,那匹带着玉牌的黑马,是慕容和幼时便养的马儿,名字也是幼年的慕容和起的,名叫黑仔。
“林师兄,大哥!这里!”慕容青峰松开双手,抬起手臂朝两人大力挥手。脱离了慕容青峰的控制之后,黑仔扬蹄嘶鸣,朝着慕容和飞奔而去。
看着十六年未见的爱马,慕容和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轻抚黑仔的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我回来了……黑仔。”
他纵身一跃上了马,林远智也骑上了雪兰。两人跟着慕容青峰,朝着金陵城飞奔而去。
一个时辰后,三人已临近金陵城郊,他们远远便望见了立在不远处朝他们所在张望着的慕容天南夫妇。
看到夙然和慕容天南,慕容和心中一撞,让慕容青峰停下,他翻身下马,双脚刚落地时,夙然已经走近。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温柔美丽的脸庞,回忆带来的怀念和温暖如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刷他的脑海。
他微微垂下头,张开口,声音略带颤抖,低哑着嗓子道:“我……回来了,娘……”
一声“娘”,让夙然喜极而泣。不过她很快也注意到慕容和身上的伤,心又提了上来。她轻轻握住慕容和的双手,仔细地端详着他全身,衣服上还有着许多血污,但伤口已然被林远智处理过了。
夙然心疼儿子,关切问道:“和儿,我的儿子……吃了很多苦吧?回来就好……等回家了,娘再好好检查下你身上的伤,再给你做你爱吃的东西。”
慕容和听了,心口又是猛地一撞,险些给他撞出两滴眼泪出来。他紧抿着嘴唇,只“嗯”了一声,将眼泪强行咽了回去。
他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朝他走近,略微抬起头来,慕容天南那高大的身影覆盖了他全部视野。
慕容和感觉心脏快要从喉中蹦出。十六年前,对面前的这个人,他无比崇拜、憧憬……每每想着的都是要成为他一样的人。
他严厉,每次练习不弄断他几根骨头便不罢休;他温柔,每次他倒下都是第一个冲上来,抱着他,守在他身边,亲自给他喂药……
他给他起了名字“和”,亲传他剑术,授予他治家之术,告诉了他慕容家的理念……
他给了他许多东西,但后来他丧失记忆,除了剑法,其余的……他几乎都抛之脑后。
想到这,慕容和羞愧难当,深深地低下头。他自觉没脸面对慕容天南,那份羞愧让他身子颤抖不止。
然而他还没开口,慕容天南却似早已看透他所想似的,他那带着一些威严和浓郁慈爱的声音从慕容和头顶传来:“既是我慕容家人,就自豪地昂起头来!莫非你对身为慕容家人感到耻辱吗?”
父令如山,慕容和不敢违抗。他直起了身子,双目正视慕容天南。那占满他三岁前所有时光的高大身影,看得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从眼中滴落下一颗。
“爹……和儿不孝……我……回来了……”
一圈红色描过慕容天南的眼眶,他抿嘴一笑,两手拍了两下慕容和的手臂,最后紧紧抱住。
他压着喉中涌上的哽咽,一边点头,一边低着嗓子道:“好……好,回来了就好!”
慕容和埋下头,鼻尖碰上慕容天南肩膀上的衣服。后者身上那父亲的气息,是他小时候最眷恋的气息。怀念的感觉冲进他心扉,让他忍不住伏在慕容天南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一天,是四月十二。时隔十六年,慕容和重回了慕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