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东宫灯火通明,大雨骤歇,空中却压上一片阴沉,子时宓曦被连夜叫醒,青鸾沉着脸站在一侧,低声道:“西凉三皇子达尔请求陛下还白家一个公道!”
从床上坐起,宓曦皱着眉按压着太阳穴,视线环着寝殿一圈,唇角紧紧抿住——那个说好等她回来的妖孽一夜未回。
“陛下召您觐见。”青鸾沉默的从衣柜拿出一件披风披在宓曦的肩膀,宓曦扣紧了纽扣,抬头望了一眼透着红光的天空,心里浮出一阵不安。
达尔子时觐见,究竟发生何事需要如此慌忙?
打开房门迈步走出寝殿,撞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王力和张嬷嬷,见到宓曦,张嬷嬷一愣,连忙道:“小姐这是要去哪?”
“陛下召见,恐有大事。”青鸾率先开了口,看向王力的眼神颇有警告意味。
宓曦视线落在王力胳膊上的兰花草屑上,眼神紧了紧,王力尴尬的跪在地上,低着头等宓曦走过去,然而宓曦的脚步却停留在王力的面前,冷冷道:“披香宫别再去,云纱不是好相与的人。”
“喜鹊,我会找出来!”黑色的影子伴随着一道冷冽的声音落在风中,王力震惊的抬头,宓曦却已经没有了踪影。
跌坐在地,王力脸上露出痴痴地笑,对张婆子喃喃道:“阿娘,鹊儿,有救了!”
“参见朝阳公主!”养心殿门前的侍卫远远见到一抹橙色声音,恭敬跪下,不等宓曦开口主动将殿门打开,宓曦瞥眼看向四周,青松青岩等暗影栖身于屋顶,养心殿外侍卫成排戒备森严,灯笼摇曳着光影,透着今夜的冷寂。
抬脚踏进养心殿,养心殿内达尔一身皮草奢华的盘腿坐在殿中心,见到她来有些诧异,下巴对她抬了抬算是打了个招呼。
“参见陛下!”
宓曦利落的跪在地上,眉尖紧紧皱起。
“起来。”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瞥眼见她进来,漫不经心的开口,手指敲着龙椅,狭长的眸子落在达尔的身上,沉声问道:“王子今日要替白家平反,但朕记得,朕已召回捉拿白家的圣旨。”
“但南盛陛下圣旨下达,震惊南盛西凉,对他们在武林的声誉节节受损。南盛皇帝陛下应当知道白家有多看中名誉,他们是西凉的朋友,达尔也只好不请自来,替他们向陛下求来能臣前往西凉调查清楚,讨上一封昭告书,在天下人面前还白家一个清白!”达尔哈哈大笑的对皇帝拱了拱手,脸上盛满不在乎的脸色,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
宓曦闻言眸光骤然一冷,看向达尔的眼神顿时有些不善。白家本就是南盛派去西凉驻扎的家族,无论此事是否对白家有损,那也是南盛内部之事。若是陛下给达尔一份替西凉解释的诏书,分明就是承认白家归属于西凉,并且南盛低西凉一等!
这番道理皇帝自然心中清楚,俊朗的脸勾出一丝极淡的弧度,冷声道:“朕派人捉拿白家并非空穴来风,想来王子应当知道前段时间白家趁着宓家造反之机纠集将士在南盛边城徘徊,若非朕的儿子,南盛恐怕早已落入贼人之手。”
“白家并非在南盛边境而是西凉与南盛边界,那日之事是本王私下应允...”达尔眼睛瞪的铜铃大,毫不客气的堵住皇帝,皇帝轻轻勾了勾唇,摆了摆手,拦住了达尔的话头,冷冷道:“若王子定要朕给白家一个诏书也并非不可以,只是朕有一个条件。”
达尔脸上的喜色没有维持两秒便停了下去,眯着眼问道:“南盛皇帝请讲。”
停下了敲着的手指,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达尔,缓声道:“朕要收回白家驻扎西凉的一万兵权!”
皇帝话音落下,气氛顿时凝固,达尔粗犷的脸透出不可置信,猩红渐渐溢上眼白,冷笑道:“当初是南盛陛下派白家驻扎西凉,父汗大度应允,如今怎么南盛自己却要将他们收回去?想要驻扎西凉就驻扎,想要撤走救撤走,南盛皇帝会不会太瞧不起西凉!”
达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死死盯着皇帝,宓曦抬起手,掌心已经浮出白烟,达尔只要再向前一步,宓曦的掌心就会落下。
皇帝慢悠悠的从龙椅上起身,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虽然低却生生将达尔逼退好几步,“原来王子尚且还知白家是南盛白家而非西凉白家?这么多年白家利用南盛的军队替西凉在武林夺取了多少宝藏秘籍不必朕说王子也该清楚。况且方才朕说的是白家的兵权,并非白家!”
眼皮猛的一跳,宓曦诧异的抬头,对上皇帝犀利的眼神,心口顿时一沉。
皇帝的意思是,白家,已经无用了!
“南盛皇帝的意思是要抛弃白家?”达尔神色微变随后恢复正常,双手叉腰哈哈大笑,“众人皆说南盛礼仪之邦,依照本王看来,礼仪之邦没有看出来,过河拆桥倒是看得清楚啊!”
“请西凉王子说话注意些!”宓曦冷冽的声音从口中溢出,达尔眯起眼对上宓曦,眉尖一挑,却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
皇帝手指微动,唇角浮出一抹弧度,“一个躲在角落偷听国事机密的家族,朕不承认他的南盛身份!”
随着指腹向下一摆,屋顶骤然传来一声尖叫,达尔眉心一凛,握紧了拳,这抹声音落下,宓曦暗道不好。
一抹红色被狠狠从屋顶推到皇帝面前,贺兰香膝盖被禁卫军猛地一踢,硬生生跪在皇帝面前。
“禀陛下,贼人已经拿下!”禁卫军跪在养心殿恭敬开口,皇帝嗯了一声,随后退下。
双目阴沉的落在身上,大山一般的压力压在身上,贺兰香英气的脸扬起,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一个字都发不出。
面前的明黄色就像是一只张着大口的猛虎,它不动声色,也不主动进攻,但仿佛只要她动一下,她就会粉身碎骨!
这样的气势浑浊沉稳,山雨欲来之势弥漫周身,这是连爷爷身上她都不曾感受过的恐惧,胳膊忍不住在发抖,贺兰香的眼泪顿时盛满了眼眶,低着头重重磕在地上,颤声道:“臣女心系白家,忍不住偷听,犯下大错,不敢请陛下原谅。但臣女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家上下对陛下打从心底尊敬,哪怕身在西凉也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请陛下责罚臣女一人,放过白家!”
“南盛皇帝陛下,贺兰香胆大妄为的确该罚,不过她是达尔未来的王妃,请您看在达尔的面子上,放过他。”
达尔当即双手放在胸口,恼恨的瞪了一眼哭泣不止的贺兰香,对皇帝低下了头。
达尔言辞恳切,皇帝却显然没有听进去,像是故意晾着他,没有让他们起身,也没有下令责罚,反而看向宓曦,冷声问道:“宓曦,你告诉西凉特使,在南盛,贺兰香此举究竟该当何罪?”
“死罪!”当着贺兰香希冀的眼神,宓曦冷冷的吐出两个字,达尔脸色一白,愤怒的看着宓曦。
宓曦闭了闭眼,逼着自己沉下心,接着道:“但作为西凉王妃,南盛无权处置!”
西凉王妃——贺兰香身为白家人,身为南盛派遣驻扎西凉的白家人,南盛有权处置,勒令死罪!但若贺兰香是西凉王妃,白家是西凉家族,那么贺兰香的生死,南盛无权处置!
白家若是西凉人,白家手里拿捏的一万兵权,便要回归南盛!
“说得对!贺兰香身为西凉王妃,朕,也无权处置。”皇帝叹息的摇头,俊朗的脸上却没有一丝难过的意思。
达尔当然听得明白宓曦话里的意思,更是明白自己踩了南盛皇帝的陷阱,粗狂的脸溢出冷笑,伸手对皇帝握了握拳,咬着牙道:“兵权乃白家私人所有,西凉无权干涉,若陛下需要收回,就请南盛派人收回。”
“儿臣愿前往西凉,替南盛收回兵权。”达尔话音落下,宓曦当机立断叩首请旨,自称儿臣,语气冷然。
皇帝赞许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应允道:“回归之日,便是你与安王成亲之时!”
“儿臣领命!”宓曦从地上起身,心底却有些不自在。
这次前往西凉是为兵权,若非皇族人,皇帝绝不肯应允,她只好用安王妃的身份请旨。
况且,这一万人的兵权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是一份筹码,卫瑾在武林化名澹台炎创立赤练宫谋划多年,他放弃了东城的帮助,那便由她替他夺来一份助力!
“女子,你果真好样的!”达尔伸手将抽泣的贺兰香从地上拔了出来,单手扛在肩上,对宓曦凉凉的看了一眼,宓曦眯着眼回望,却望见他眼底的侵略以及赞赏,对白家即将失去兵权之事似乎很无所谓,不等宓曦回话,达尔笑了一声,带着贺兰香大步迈了出去。
一种几场暴风雨即将双面爆发的沉重感袭来,宓曦强行压下心底的不适,对皇帝施了个礼,转身要走,皇帝的声音却沉沉的发了出来,“到了西凉,一切小心。”
“朝阳啊,你别看哀家那混小子表面冷,其实心里软的厉害。他不说,但是不代表他不记挂。夭玥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几天几夜就呆在哀家的寝殿,饭也不吃,只说他对不起她,连宓柱国都不肯见。你们这些小辈是他的希望,所以你们都要保护好自己,若是你们出了事,哀家就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了!”
太后感叹的话忽然响在耳边,宓曦站住了脚,卫瑾那张苍白的脸浮现在眼前,宓曦低低的问道:“陛下,您爱卫瑾吗?”
皇帝没有想到宓曦会忽然问这个问题,明黄色的衣袍微扬,沉声道:“那是朕的儿子,朕当然爱。”
“那您,爱云娘娘吗?”转过了身,宓曦胸口曾佩戴血玉的地方如烈焰一般发烫,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的身子明显僵住,他站在高处狭长的眸子静静地朝宓曦看着,一眨不眨,寡薄的唇却始终张不开,不发一言。
“宓曦告退!”成公公怒火中烧的赶她走,宓曦看着高台怔怔的皇帝,胸口的滚烫渐渐停下,抿了抿唇,踏出了寝殿。
待宓曦的身影走远,皇帝猛地踉跄栽倒在地上,成公公惊呼一声,连忙扶住皇帝,却见皇帝吐出一口血来,痴痴地道:“一生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