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税语和江归渝相遇了。
初遇是炎炎盛夏。
再遇是凛凛隆冬。
这是两个极端的季节,最热烈也最冰冷,同时也最令人刻骨铭心。
——
哐当一声,高脚杯滚落在地,碎裂成片,橙黄色的液体洒了一地。
税语失神地看着透明玻璃外那张脸。
那张让她在深夜哭着醒来的脸,那张让她魂牵梦萦了四年的脸。
宴会声音很大,除了一旁立着的裴仁川,几乎没人发现这边的动静。
“小姐?”裴仁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街对面只有几家灯火通明的商铺。
税语突然站起来,往门外跑去。
裙摆太长,税语踉跄了一下,险些被绊倒。她提起长裙,毫不犹豫地冲入漫天飞雪中。
街对面早已没有了江归渝的身影,仿佛一切只是税语的错觉而已。
但税语不信,她敢肯定刚刚那个男人是他,她凭着直觉往长街右边跑去。
凛冽寒风呼呼刮过她的耳畔,像冰刀子似的割伤她裸。露在外的细嫩皮肤。
过路的行人频频对她投来好奇和疑惑的目光。
零下十度,大雪纷飞,身着抹胸红裙的美丽女子在街上奔跑。
她的长发扬起,脸上挂着泪水,眼里满是恍然,好似一位刚刚从宴会上逃出来,此刻正拼尽全力奔赴与穷小子爱情的公主。
凄然绝美的爱情令人在感叹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生出些同情的心思来,只希望他们能长相厮守。
黑色高跟鞋早就跑掉了一只,税语赤着右脚踩在冰天雪地里。
她仿佛丧失了感官,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创可贴蹭掉了,红肿脚趾和冰雪相触,疼痛灼热和寒冷相碰,竟然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税语茫然的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找,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找到。
雪越下越大,积雪越来越深,税语一个不察摔倒在地。
她伏在雪地里,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你在哪儿?”
“为什么不出来?”
“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
背光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他跟了税语一路。
江归渝的心脏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网在不断收紧,细绳在鲜红的心脏上留下纵横交错的伤痕。
看见税语摔倒,先前所有的担忧考虑全都消失不见。
不管未来如何,只要她需要他,他就在。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税语光。裸的脊背和手臂上,又化成雪水滴落。
泪眼婆娑中,有个男人向她走来。
他撑着把黑伞,挡住漫天风雪。
一如当年,他撑着伞向她走来,为她挡住瓢泼大雨。
——
公寓酒店内,税语裹着江归渝的羽绒服,背靠着沙发蜷缩成一团,像只猫儿似的。
江归渝在柜子里找出碘酒和创可贴,走到沙发前半蹲着。
他握住税语的脚。
温热粗糙的手掌让税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江归渝将税语的脚置于弯着的大腿上,热量透过薄薄的黑色裤子传到税语的脚心。
“等下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
“嗯。”税语从鼻腔里发出一声。
真跟只猫儿似的。
左手握着她的脚腕,右手捏着棉签蘸了碘酒,小心翼翼地涂在已经破皮的脚趾上。
“疼吗?”
税语摇摇头。
她的脚掌纤细瘦长,穿凉鞋应该很漂亮,江归渝漫不经心地想着。
税语垂眸看着他漆黑的发顶,脸颊开始发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尴尬和懊恼。
她想过很多次两人见面的场景。
她去接他出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一句“欢迎回家”。
或者是,两人突然在街上相遇,彼时,她穿着碎花连衣裙,在阳光下对他笑的灿烂,再说一句“好久不见”。
还有很多很多,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
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妆容也花的不成样子,还趴在地上哭的像个傻子。
想想就尴尬,税语现在后悔死了,她慢慢呼出一口气,拍拍热。烫的脸蛋。
“热?”注意到她的动静,江归渝问了一句,“我把空调调低点?”
“啊?没有,不热,这样挺好的。”
“嗯。”
税语碰碰他的短发,有些扎手,看似随意的问,“什么时候出来的?”
“没多久,表现好,就提前出来了。”
“哦。”税语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短暂的交谈之后,场面冷却下来。或许是不想冷场,江归渝主动开口了。
“我听说你报了容锦大学?”
“嗯。”
“你不是一直想去清北吗?怎么去了容锦?”
“我想离你近点儿。”税语看着他,目光炯炯。
江归渝顿了顿,“傻不傻。”
“傻,我现在觉得自己特傻,我就不应该去容锦。”税语忽然变得有些激动。
江归渝强迫自己忽略心口的那点不舒服,“后悔了?”
“我简直后悔死了,好吗。容锦离家又远,况且,”税语忽的塌了肩膀,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低声喃喃,“你不见我,四年你都不愿意见我,换了监狱也不告诉我。”
“对不起。”
税语摆摆手,“诶,算了算了,都要毕业了,说后悔也没用了。”
江归渝轻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贴好创可贴,江归渝收拾好东西,又打扫了没有灰尘的地板,然后在税语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气氛又凝固下来,这对四年没见的情侣,再遇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都沉默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但这一幕却又诡异的和谐。
江归渝搓了搓手指尖,“这几年过得好吗?”
税语老实道,“不好,没有你,一点儿都不好。”
江归渝怔了怔,随即就是心疼和微不可察的喜悦。
税语垂着脑袋继续道,“食堂的饭可难吃了,一个人的电影可难看了,还有……”
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税语抹一把眼睛,胸口不停起伏着,断断续续说道,“好……好丢人,怎么又哭了,我明明……明明不想哭的。”
“不丢人”,江归渝擦掉她的眼泪,“好看。”
税语吸吸鼻子,哼了一声,“反正,就是过得很不好。”
无形的手捏住心脏,扯着它拼命往心房外拉。
江归渝张了张口,嗓子有点哑,“对不起。”
税语拉着衣袖,慢慢平静下来,她摸摸瘪着的肚子,“我饿了。”
江归渝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哭了。
“想吃什么?”
“鸡蛋面”,税语想了想,加了一句,“要你做的。”
江归渝理理她的长发,“好,依你。”
公寓酒店,一应俱全。
洗锅,摘菜,打鸡蛋……虽然几年没进过厨房,但江归渝做起来还是得心应手。
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声响,税语心里痒痒的,她放轻脚步来到厨房门口。
江归渝围着条黑色围裙,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他宽阔的肩上。
税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几年的缺失都补起来一样。
他瘦了,脸颊凹陷下去,身形单薄了不少,手掌也比以前粗糙很多。
想来他这几年是过得很不好的。
是了,在那种地方,怎么会好呢。
他本该像林子杰那样事业有成意气风发或是像吴达那样奔赴梦想未来可期,可是,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四年的牢狱和饱经风霜的身体。
税语眼眶发热,她又想哭了。
“怎么光着脚?”江归渝皱眉看着她。
税语不说话,她怕一说话,眼泪就忍不住了。
江归渝将她抱到椅子上坐下,又去鞋柜里翻出一双新拖鞋,给她穿上。
“少光脚,寒从脚底生不知道吗?小心着凉。”江归渝捏捏她的鼻子。
税语吐吐舌头,“现在知道了。”
江归渝站起来,去厨房盛面。
税语靠着椅背,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眼睛也开始发疼。
她想,自己或许是感冒了。
江归渝端着碗出来时,税语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税税。”
“嗯?面好了?”
税语半睁着眼去拿筷子,差点碰倒了面碗。
江归渝眼皮一跳,赶紧移开了面碗。他碰了碰她的额头,不出所料,果然是滚烫的。
“嗯。”税语不满地打开他的手,“好冷,别碰我。”
连呼吸都是热的。
这丫头还真的着凉了。
江归渝懊恼地拍拍额头,怪他考虑不周,刚才应该让她去洗个热水澡的。
他抱起税语,打开卧室门,将她放到床上。
脱掉外面的羽绒服,里面是绸缎面抹胸长裙,白嫩沟壑若隐若现。江归渝脸一热,赶紧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做完这些,江归渝套上衣服,去了楼下的药店。房间里备有药品,但他不敢乱给税语吃。
买了药,他又熬了碗粥端进房间,催着税语起来。
税语脑袋发昏,全身无力,不愿意动。江归渝只好单手扶着她,半强迫半诱哄,她总算是乖乖地喝了粥吃了药。
税语脸上脏兮兮的,妆还没卸。
江归渝打来一盆温水,用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
被化妆品掩盖的小脸慢慢显露出来,小扇子般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颤动,嘴唇没那么红,泛着浅浅的粉。
江归渝在她唇上轻啄了下,关了房间大灯,只留下昏暗的暖色壁灯,随后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半夜,江归渝进来看了税语好几次,见体温没有反复才去了隔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