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哐的响，慢慢向前行驶。车里的人来来往往，叫卖声，吵闹声，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
税语被吵得睡不着，她打开手机。只有两条来自继母的信息。
【到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适应不了，就回家来。】
【你爸爸是爱你的，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你不要跟他计较，时间久了，就好了。父女俩哪来的隔夜仇呢。】
税语苦笑，满脸落寞。已经五年多了，这坎不仅没过，还有成为鸿沟的趋势。
“你好。”旁边传来一道带着口音的沙哑女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没买到坐票，我站老一个小时老，实在受不住老。我……我能坐一会儿吗？”那女人说完后，脸红的像个猴屁股，紧张不安的看着税语。
税语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这是个孕妇？她连忙站起来，扶她坐下。
“谢谢你啊，小姑娘。”她从布包里拿出几块硬糖递给税语。“来，吃糖。”
税语接过，撕开糖纸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在口腔里丝丝缕缕的蔓延开来，冲淡了税语心中的苦涩。
“小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啊。我是去洪城哩清仁镇。”
“清河镇。”
“呀，是隔壁镇啊。我娘家就在清河镇，清仁镇是我婆家。那我们两个这还算是老乡啊。”
税语微微一笑，并不开口。
税语的疏离一点没影响到女人，她仿佛是个自来熟或者话痨。“我老公在京城当兵，我这次就是去看他哩。京城好大哦，那些个高楼大厦莫说镇子上莫得，就连县里头都少得很哩。就是那房子贵的很，我听我老公说，一个房子都要好几百万呢。我这辛辛苦苦干一年都挣不到十万。诶，小姑娘，你为啥子要来清河镇，那京城住到多安逸哩。”
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京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我老家是清河的，回来看看。”
“哦。京城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花钱哩地方刮多。我给你说啊，我们清河镇也不撇，环境好，人也好，而且这几年经济也发展起来了，比一些县城都热闹。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定会喜欢吗？税语不置可否。
两个小时后，火车到站了。
这里是洪城县，去清河镇还得坐班车。税语拖着行李箱排队。
现在是八月，天气炎热。税语穿着黑色紧身短袖，蓝色阔腿裤，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她本就高高瘦瘦，这一打扮，更显得身高腿长，腰身盈盈一握。已经有好几个男人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税语自然注意到了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有些反感，但不好发作，只盼着队伍能前进得快点。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屁股被摸了一下。她一僵，随即就是愤怒。
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旧汗衫胡子拉碴的矮个男人。他见税语发现，便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暧昧的在她身上来回竣巡。
看着他肮脏恶心的样儿，税语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她抬起手，“啪”给了那个男人一巴掌。“你摸哪儿呢，你要不要脸。”
矮个男人是个惯犯儿，占过不少女人便宜，从来没失手过。因为那些娘们胆子小，反正只是摸了一下，警察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他从税语一进客运站就盯上了她，可真是漂亮啊，他在洪城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女人。那小腰，那屁股，干起来应该很爽吧。可是没想到这娘们儿看着瘦弱，打起人来，劲儿还不小。
他“呸”了一声，抬手想给税语一巴掌，却被人拦住了。“打女人可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税语看向来人。他留着一个板寸头，眉峰凌厉，鼻梁高挺，薄唇性感，左耳带着一个银色耳钉。穿着一件微微泛黄的背心，露出肌肉发达的小麦色臂膀。
矮个男人被他捏的手腕发红，脸色冒出冷汗。他咬着牙，骂道，“关你锤子事，快点放开，不然老子找人弄你。”
江归渝没有理他，只是更用力地捏住他的手腕。
他疼的龇牙咧嘴，似乎是受不了了，终于开口求饶，“我错老，我错老，放开我嘛。手都要被你整断老。”
“给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老，你快让他放开。”
税语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你放开他吧。”
江归渝这才松了手。那男人立马就蹿了出去。
“谢谢你。我叫税语。”
“江归渝。”
那边同伴在催促，“小江，快过来，这架子安不上去。”
江归渝冲税语点点头，朝同伴跑去。
他后背的衣服破了一个小洞，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的皮肤。裤子洗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上一双破胶鞋。
税语惊讶，这个年代了，还有这么穷的人？
“到哪哈？”酷暑难耐，售票员心中难免燥热。看着眼前这个走神的小姑娘，她更是烦闷，“我问你到哪哈？后头还有人，不要耽误别个哩时间。”
税语回神，“不好意思，我到清河镇。”
“十块。”
拿到票，税语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瓶水。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满头大汗的江归渝。于是，她又转身回去，再出来时，她的手里有两瓶水。
她走到江归渝前面站定，将水递给他，“刚才谢谢你了。”
江归渝也没假客气，他确实渴得很了。抬手抹了一把汗，他接过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大口。
税语看着他因吞咽而上下滚动的喉结，脸蛋有些发烫，心里暗道，还挺性感。
缓了口气，江归渝道，“不用客气。你一个女孩子还是要注意安全。”
税语“嗯”了一声后，拖着箱子赶车去了。
“欸，还看啊。人家姑娘影子都走没得老。刚刚在这哩时候，你不要个电话。”同伴小吴调侃道。
“她跟我不是一路人。要了也是白要。”税语一进客运站就有许多男人在偷看她，包括自己。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衣服鞋子价值不菲，何况她的容貌气质也那么出众，明显是有钱人家的姑娘。自己一穷二白的，有什么资格去肖想九天之上的仙女。如果不是那猥琐男，自己可能和她一点交际都不会有。她现在不仅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还给自己买了水，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人切不可贪心。
乡镇的道路很不平坦，一路摇摇晃晃。好几次，税语在假寐的时候，头都撞到了班车的玻璃上，睡意也被震没了。她索性坐直身体，看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到了清河镇停下。
税语在车上颠簸的难受，一下车，她就扶着电线杆吐了。上一次发吐还是五岁那年，也是在清河镇。她开始思考，来清河镇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清河镇是税语妈妈的老家。小时候妈妈曾带着税语在这里住过几年，后来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把税语母女接到了京城。
税语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十多年没回来过了，清河镇已经变了个模样。街道干净整齐，楼房鳞次栉比。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自家的房子。这是一栋四层小楼房。以前税语和妈妈住在三楼，爸爸有钱之后，将整栋楼都买了下来，并且重新装修。除了三楼留着，其余的楼层都租了出去。
税语打开门，没有想象中的潮湿发霉。房间干净亮堂，连家具都焕然一新。她走进去，脱下鞋子。
正对着沙发的茶几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温婉的女人。这是小时候和妈妈的合照。
她轻轻抚过照片上妈妈年轻美丽的笑脸，眼睛突然干涩，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她将手脚都收在沙发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肩膀一抖一抖，哭得不能自已。
天色渐暗，太阳已经落山，只剩一抹余晖。窗帘闭得严实的房间里，更显昏暗，只有厨房里透出一丝亮光。
税语是被一阵敲门声弄醒的。她迷迷糊糊的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走到卫生间里，掬了一捧清水，拍在脸上，这才清醒。敲门声还在继续，税语理理睡皱的衣服，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一看税语，就笑起来，“你是税语吧，这么多年没看到过老，长得是越来越好看老。”她看税语一脸茫然的样儿，就知道她肯定是不认识自己了。“连我都搞忘老啊？我是以前住你楼上的王嬢嬢。你小时候经常到我们屋头来耍哩。”
王阿姨？税语还是没什么印象。
王春梅也不介意，“我现在啊，搬到正街那边去住老，我哩儿子在那开老个超市。你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你要回来读高中，喊我平时来给你煮饭。”
爸爸吗？税语眼眶一热，险些又掉下泪来，她用力吸吸鼻子，爸爸还是关心自己的吧。
王春梅看着她鼻头通红的样儿，也觉得心疼。“你也莫太难过老，你爸爸还是想到你哩。你看这个房间就是他让我来给你收拾好哩。”
两人进了房间，王春梅提着蔬菜进厨房给税语做饭。
税语看着忙活的王春梅，恍然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厨房门口问妈妈晚上吃什么。往往，妈妈都会笑着说，小馋猫饿啦，然后往她的嘴里塞一块糕点。
税语觉得有些窒闷，她捂住胸口转身坐回沙发上，像只毛毛虫一样瑟缩起身体，这才好了一些。
王春梅手脚利落，没一会儿，就做好了一碗青菜鸡蛋面。
税语像只小仓鼠似的，慢慢的吃着面，略有婴儿肥的脸颊一鼓一鼓的。一碗面条下肚，胃里渐渐暖和起来。
王春梅一边麻利的收拾餐桌，一边道，“小语啊，那个房租以前都是我帮到你们收，然后是按年打到你妈妈卡里头去哩。现在，你来老，我就不帮到收老。我都给那几户人家说好老，以后每个月一号交给你。”
税语点头，“好。”
“每个月哩房租是一千块。这前八个月一共有三万两千块，我也不会用你们年轻人用哩那些微信，所以只能给你拿现钱老。我都给你放在桌子上老，你找个时间存的卡头去。一楼二楼住的都是老人家，他们哩孙儿在镇子上读书，他们是来带娃儿哩。四楼住哩是一家三口，可怜的很，那家男哩是植物人，女哩精神也不太好，找不到活路做，人家都不要她。他们的娃儿是个能干的，平时女人得屋头照顾他老汉儿，娃儿放假就跑得外头去打工，养起一家人。这几户人家都是好人，你要是有啥子事情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收拾完毕，王春梅在围裙上擦擦手，“你把我哩电话留一个，有啥子事情就给我打电话。那我这儿就先走老，明天早上过来给你煮饭。”
税语将王春梅送走后，来到主卧室。
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前她和妈妈一起睡在主卧室，只不过爸爸回来的时候，会将她赶到侧卧。那时候自己小，还老是怪爸爸跟她抢妈妈。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这间卧室没有丝毫的改变，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直到此时，税语才体会到什么是近乡情怯。她捂住发酸的鼻头，伸手抚过这些已经发黄掉漆的家具，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妈妈亲自安置的，每一处都带着妈妈的味道。
她坐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只银簪子，很简单的款式。小时候的税语，很喜欢这只簪子，总抢着带。
但是妈妈不给，她说，这是她刚和爸爸谈恋爱时，爸爸花了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税语想带的话，要么自己买，要么叫以后的男朋友买。当时，她还因为这事跟妈妈生气了很久。
去京城的那天，因为走得匆忙，所以忘了带上这只簪子。后来，爸爸给妈妈买了很多金银珠宝，这簪子便彻底被遗忘了。
忘掉这只簪子，税语大概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有些事或许用尽一生的时间也无法遗忘。
税语用簪子将披散的长发挽起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