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无尘睡了三百年。
谁也叫不醒。
墨幽璃寻了墨浮影:“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无尘大祭司……”
墨浮影看着水月无尘的侧脸，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数。你可知，梦神，出现了。”
“出现了？”墨幽璃身子不自觉晃了晃，然后猛的抓住了墨浮影的胳膊，“她在哪儿？”
“鬼界，十八重地狱。”
“她为何会在那儿？她不是已经是普通人了吗？她不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吗？她不是……”
“不是！”
墨浮影打断了墨幽璃的话，摇了摇头，重复了一句。
“不是……”
那可是堕神织梦，不得生不得死，七百年前，她并没有魂飞魄散，只是离开了。
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离开了有水月无尘存在的地方。
眨眼之间，已经七百年，谁知堕神又回来了，除了墨浮影和墨幽璃，无人知道。
她出现的悄无声息，只是见了墨浮影一面。
她一点儿也没变。
淡青色的长衫，美丽的容貌以及摇曳的额间花，一如从前。
额间花还在，墨浮影听说，那是代表爱。
所以，她还爱着水月无尘，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花却更加美丽，更加摄人。
她说:“我有点儿想他了。”
她还说:“这一次回来，可能就真的没有下一次了，琉璃灯的灯油快没了，灯微弱了，我的寿命，也差不多到了尽头，在这尽头时，突然想回来，再看他一眼，不论他是否记得我。”
说她没变，她仿佛又变了。
藏起了以前的锋芒毕露，气质柔和了许多。
但那双眼睛里还是沉沉的黑暗，那笑容依旧是疏离又虚伪。
她是堕神，比神还虚伪的存在。
可是，墨浮影信她。
“出来，废了很大的力气吧？”墨浮影问织梦。
织梦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区区鬼界而已，缠不住我。”
她一如既往的自信，整个人高高在上的，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鬼界，一整个界面，于她而言，不过是区区二字形容。
但，墨浮影知道，她此番出来应该是费了劲的，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织梦了，如她而言，她的琉璃灯快熄灭了，她的寿命将尽了。
若非如此，如今她根本不会出现。
强闯鬼界，不知又耗费了她多少生气。
“值得吗？”墨浮影问她，“他根本不记得你了，而且，他沉睡了，沉睡了足足三百年，怎么也不醒。”
“渡劫？”
“不是，没有原因。”
三百年前，水月无尘意外去了一趟都已经封印住的锁魂殿，回来以后，突然就昏睡不醒。
墨浮影猜测，或许是他想起了什么，也或许因为其他的原因，但大抵都和堕神有关。
“当年，你若不回来，或许也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墨浮影道。
不回来吗？
当年她算出来水月无尘命有一劫，因她而起，度不过就会陨落。
那个人啊，毕竟是心心念念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她如何忍心？
只要成了神，破了情劫，一切劫难也就散去了。
于是，她出现了。
由着他杀了自己渡了劫，飞升成神。
悔倒是不悔，就是那一瞬间，心疼的紧。
不知是心疼他还是在心疼自己。
墨浮影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痴儿。”
“我要见他一面，但，首先，我想我可能要去鬼界的十八重地狱一趟。”
传闻，鬼界有花，名为曼陀罗，可唤三界之人的生魂，让长睡不醒的人醒过来。
她得去一趟。
墨浮影抓住织梦的胳膊:“你刚出鬼界，怎么能……”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堕神了！你不明白吗？”也许，这一趟去了，回来以后的织梦就已经不再是如今的织梦了！
墨浮影心痛难耐。
有一日，她居然会为了一个堕神心痛难耐，墨浮影也觉得可笑，可如今，她当真如此。
织梦还是去了，一去半月没再出现。
墨幽璃闻言，脸色如结了一层冰霜。
“箜篌，她疯了吗？！”
她还叫她箜篌，或许在内心深处，她从未怪过她，那样的一个女人，无论犯了什么错，谁又怪的起来呢？
何况，不过是为了一场情。
情，害人。
情之切，苦之深。
“也许是吧。”
也许是疯了，在生命终点，再疯一次。
“她本来就是一个疯子，不是吗？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然怎么敢和天界，和幽魂幻境对抗？！
墨幽璃不说话了，一起的那些年，谁都没有比她更了解堕神的虚伪，也没有比她更了解……堕神的爱。
“我想去鬼界。”墨幽璃说。
“她还没回来，我想去……”
到最后，墨幽璃也没有去鬼界，因为，织梦回来了。
只是，模样变了些，苍老了，一头青丝换白发，整个人瞬间老了好几百岁的样子。
神，受天恩赦，不受疾苦，脱离轮回，长生不老。
而堕神，受天降罪，受尽苦痛，落入轮回，生死难测。
织梦或许是最强大的堕神了，她逃了上千年的轮回，和鬼界对抗数百年。可是，即便是她，也挡不住天罚。
也或许是没力气和理由与天对抗了。
总之，她老了。
可见的衰老，看的墨幽璃和墨浮影觉得心里难受，但她仿佛一点儿也不在乎，只是从怀里拿出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曼陀罗，递给两个人。
“拜托了。”然后就要离开。
“不见他一眼？”墨浮影终究软了心肠，“不会有人知道，不是想看一眼？”
“我这模样，终归不好相见。”
女子谁不爱惜容颜，谁不想永远青春貌美？堕神也不例外。但，为了他，她几乎放弃了一切。
生命，容颜以及曾经高高在上的神位。
如今，她说，不好相见。
墨浮影拉住了织梦:“他不会醒，见一见吧。”
织梦被说服了，或者说她本来就反抗不了这句话。
七百年了，整整七百年了。
这数千年，统共算起来，除了最初他为了渡劫骗自己陪在自己身旁的那些日子，余下的时间里，见面的次数居然一只手可以数过来。
不过两三次罢了。
偶尔有时，还是她偷偷摸摸的瞧着他，离得远远的，就那么的看着他。
后来，离得最近的就是她躺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近的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如今还在耳畔回荡着。
如今，又一次，她近距离的看见了水月无尘。
他睡着的容颜安静了很多，再也不会和她剑拔弩张的开战，这还是第一次，她如此安静甚至是和平的和他相见，或许真的只能存在于他睡着的时候。
就是苍白了些。
箜篌摸着水月无尘的脸颊。
“这么苍白，睡久了对身体不好的，该醒来了。”箜篌的耳朵贴近水月无尘的心脏处，静静地听着。
“我还庆幸你没有醒过来，如果你醒过来了，我这个模样怎么和你见面，你该嫌弃我了，虽然之前你也嫌弃我，但好歹我也曾是如花似玉的大美女，如今……老了呢。”
“无尘，有时候我真的累了，我想过不来找你的，可是，我问自己的心，它说，一定要来。它催促着我，哀求着我，我就一时心软了，然后就到了这里。”
“我以为会见到鲜活的你，也许又会对我举剑，我还在想这一次我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没想到你睡着了。”
“无尘，我被鬼界封杀了，或许都不能够投胎转世，真是魂飞魄散……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欺负鬼界的人了，给自己一点儿退路都没留下。”
“但是，我又不想再见你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怕重蹈覆辙。”
她自断后路，何尝不是断了两个人最后的感情。
他总归记不得了，她一个人活着，记得，太累了。
她受不住了。
离开的那一刻，织梦做了一件事，一直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轻吻了他的唇。
没有电流划过，也没有心跳如鼓。
很平静。
平静的可怕。
她想，或许是心脏开始麻木了。
她一步步挪出了水月无尘的宫殿，然后，倒在了地上，缓缓的闭上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墨浮影和墨幽璃都在身边，她干涩着嗓子问:“他，醒了吗？”
“还没，明日便醒了吧。”
“送我离开吧，我这个模样，自个儿是走不动了的。”她的声音已经如老妪一样干扁，难听至极。
不难想象，她整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
但，她不敢看。
堕神的体内已无一丝灵力。
她想，家里的琉璃灯，怕是只差一丝就要烧尽了。
墨浮影和墨幽璃带她回了她的家，在山林里的一个小竹屋，床前就是快要熄灭的琉璃灯，灯光微弱的都照不清楚昏暗的小竹屋。
织梦躺在床上，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了，开始看不清楚东西。
“你们走吧。”
墨浮影和墨幽璃顿了一下，很久，决定了离开。
堕神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怎么能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以这种模样死去。
墨浮影她们知道，所以，她们离开了。
转身时，不知是谁，掉了一滴泪，滴落在了地上。
昏暗的灯光下，织梦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她的眼前已经近乎是一片黑暗，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一些影子。
昏昏沉沉之际，眼前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说:“梦……我来了。”
是你吗？
无尘。
织梦想伸出手去抓住他，但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