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忠是在清晨醒来的,他醒来时,李树深正背对他站在窗边,看着不知名的远方。
空阔的病房里,音响里低声放着钢琴曲,是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陆建忠无意识地唤出一个名字。
因为带着氧气罩,陆建忠的声音显得又闷又轻,可李树深还是听到了。
他回头快步走过来,一只手紧紧握住陆建忠的手,那股笃定的力量仿佛五十年前,两个人无依无靠的男孩,在繁华的维多利亚港旁结为兄弟,发誓出人头地。
“建东。”
“……阿深。”
这是两人最初称呼。那年陆建东15岁,李树深17岁。
在被英国人当垃圾一样看待、被蒙冤入狱被港人踩在脚下之后,陆建东在心中发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需要他舍弃什么,他都必须成功,他只能成功。
很多事情是上天注定,当在他纳斯达克敲钟宣布建安集团上市的那一刻,他也失败了——他永远地失去了他最爱的女人。
若有平行时空,那么在平行蒙太奇的剧情里,他会否放弃一切拥抱他的邵筱安,他很想回到过去再次选择,但人生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她没来。”陆建忠这句话是肯定的语气,骄傲如她,她说活不见面,那便是活不见面,早一秒钟都不会再见。
“……是。”年过六旬的李树深难得的红了眼眶。
两个人掌心交握,看着彼此,久久无言。
病房里,《六月船歌》一遍一遍地回放。这是筱安曾弹过的曲子,那年在英国,那年的剑桥还叫康桥,那年的剑河还叫康河。
那一年他意欲报复邵筱安,于是在康河南岸买了一栋别墅金屋藏娇囚禁他的金丝雀。
却在这个过程里囚禁了自己。
“我死后,康河那栋别墅……直接过户给她。”
“好。”
“……房契和地契,都在英国汇丰银行的私人保险柜里,钥匙在她手里,她……没动过。”陆建忠喘了口气继续说,“她如果还是不开柜,你就……直接过户。”
“好。”
“我北郊的别墅,书房的保险柜里有、有本英文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你……帮我拿来。”
“好。”
交待完这两件事,陆建忠笑了,是那种释然的微笑,看得李树深揪心。
“建东,你……”李树深哽咽。
“晓晓和谨错,怎么样了?”
“谨错还没醒,晓晓八成怀孕了。”
陆建忠苦笑,“邵阳又……逼她。”
“邵阳没办法,建东啊……”李树深扶住额头,咽下欲脱口说出的话语。
陆建忠又笑了,笑着笑着也红了眼眶,“我知道。我当初……不也是逼筱安怀孕么……”
“孩子们都托付给你,她……也托付给你,她必须有人……护着……”
李树深摇头哽咽,“砚宁医术好,你放宽心,等着晓晓生下小孩子,你就……”
“我等不到了。”
等邵阳赶到医院时,陆建忠再次陷入昏迷。
陆邵阳推门,“郑院长说我爸醒了。”
李树深点点头。
“他又睡了?”
“是。”
陆邵阳坐到父亲身边,“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等他醒。”
李树深点点头,起身批上西装外套,“你陪建东,我去趟北郊别墅。”
“怎么了?”
“取本书。”
李树深起身走向门口,邵阳轻声问道,“是那本《The Great Gatsby》吧。”
李树深愣住,回头看邵阳的背影,“你知道?”
父亲对小说不感兴趣,读得大多都是财经和金融类的书籍。一众的中文书里,鹤立鸡群地放着一本一版一印的英文原版书,里面还有稚嫩而隽秀的铅笔批注,那字体显然不是父亲的。最关键的是,里面夹着一张泛了黄的老照片。
一个红裙子的少女回眸嫣然一笑,背景七八十年代夜色之中车水马龙的维多利亚港。那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多岁,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美,她不仅长得美,而且气质拔群至极,只是浅浅一笑便能慑人心扉。
她明明眼眸清纯,气质清冷淡雅,一双桃花眼却带着别样的妩媚,这种女人,只需要见一次便能印象深刻。
“她既然不愿看父亲,父亲何必挂心她。”
“你不明白。”
李树深没有多解释,推了门便离开了。
陆邵阳坐在床前看仪器显示出的心电图,看起来父亲的病情有所缓解。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邵阳打开手机,眉头紧锁——他书房的电脑显示有人动他的公务邮箱。
程施晓。
陆邵阳心脏漏跳了一拍,晓晓动他的邮箱要做什么。
他知道昨天她出去一定是买验孕棒了,所以……现在她是真的怀孕了?陆邵阳说不出心中的感受,一半是她怀孕的激动,另一半是她很可能要背叛自己的紧张。
李晞推门进来,语调轻快,“哥,我爸让我来陪你,听说叔叔醒了。”
“晓晓怀孕了。”
“嗯,”李晞将笔记本电脑放到桌子上,随口应声,转念才反应过来陆邵阳说的内容,“什么?”
“她怀孕了。”
“好事情啊!一会等叔叔醒来,和叔叔说说这个好消息。”没准还能缓解病情呢。
“她收了王斯退的私人名片。”陆邵阳语调平和,听不出情绪。
“啊?”李晞惊讶,“她怎么和王斯退联系上的?”
“我父亲病发那天,她见到了王斯退,那张名片有内置芯片。”
“她要做什么?”
陆邵阳站起身,翻看父亲的住院记录,里面一页一页写着父亲的身体变化情况,能看出他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衰退。
“她要盗取07001项目资料。”
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的李晞“唰”地回头,紧紧的盯着陆邵阳的背影,你知道晓晓要盗取资料,你竟然无动于衷?
“哥,那项目背后关联着博翔所有的基础产品,是博翔密级最高的资料。被盗取的话,博翔前些年的积淀就全没了。”李晞提醒道。
“我知道。”
“那她……”
“她也知道。”
晓晓,我告诉过你,这项目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我说,这是我全部的身家,是我不依靠建安、白手起家的成果,是我的心血。我也告诉过你,分厂仅机械设备价值就超过了三个亿。这项目无论是无形资产投入,还是固定资产投入,都金额庞大如斯。
我恨不得把话说明,求求你别这么做。
陆邵阳走到李晞的电脑前,进入御景苑的监控系统。高清摄像头下每一帧画面都清晰无比,实时画面中,晓晓握着一张卡片走进了书房。
陆邵阳闭上眼不愿再看这一幕。
“哥……”李晞惊疑看着他。
“是这张名片。”
陆邵阳背过身,不愿再看监控,李晞眼看着晓晓将芯片拿下来,插进U盘口里……
李晞变了声,也失去了往日清朗平和的神情,他面色惊惶,“哥,不行,你打电话,你告诉她不能这么做,不行的……”
如果这么做,就不再是博翔收购中盛,而是中盛压倒博翔,不说商业上的损失,仅仅融资收购中盛时花的几十个亿,就全打水漂了!
在商品市场里,损失的钱尚且还能听个声,大不了变卖资产还能回笼一笔资金;在金融市场里,这几十个亿打水漂连个声音都听不到。哥你难道不懂?
陆邵阳一言不发。
“哥,给书房里打电话啊!别让她这样做,王斯退是想逼死博翔啊!”
“……她怀孕了。”
李晞顿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敬佩的兄长,她怀孕了,所以呢,所以你不要公司了是吗。
“李晞,我想要这个孩子。”
李晞从惊怔中回身,“是是是,我懂。博翔需要继承人,建安需要继承人,你做不到随便找个干净女人上床。但是这些的前提是,博翔还在、建安还在!博翔不在了,有没有继承人又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要这个孩子,”陆邵阳转过身,平静地看着李晞,眼神深处有种不易觉察的痛楚,“只是因为他是我和晓晓的孩子。”
监控下,晓晓已经传完了资料,她怔怔地看着电脑,突然笑了,而后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抽动,又好像是哭了。
李晞看看监控里的晓晓,又看看站在他对面的陆邵阳,恍然觉得程施晓和陆邵阳两个人都是疯了。
他曾以为晓晓不爱陆邵阳,所以那个夜晚他才会在长桥上放她走。可重逢之后的几个月里,李晞突然明白,是他不曾深深爱过别人,才以为晓晓不爱陆邵阳。
晓晓是爱陆邵阳的,只是她隐藏得太好了,隐藏得好到,若不是到了危及生命的时刻,她都不曾表露。
而陆邵阳是另一个样子,他的爱曾经霸道不讲理,而今却又隐忍克制。他为他过去犯的错付出了太多代价,又一点点把自己推入深渊。
李晞觉得两个人都在用一种扭曲的方式逼自己、逼对方放手,就看谁更爱对方,谁才会忍住疼痛先撒手。
可对方撒手了,自己就真的开心吗?
“李晞,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担着多大的风险,我不想拖累你。如果你愿意,可以将你持有博翔的股份,等比例置换成持股建安,建安体量大、股价稳定,你的风险会小很多。”
“那你呢?”
“我想赌。”邵阳笑了笑,“……赌她最后能心疼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不会将资料交给王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