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和邵阳对峙着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空气死一般安静。
她为了童辉,咒他去死。
某一刻,陆邵阳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万幸,还是不幸。
万幸的是,幸亏没有告诉晓晓真相,若是她知道童辉参与了车祸案,她爱的男人要杀她的儿子,只怕她的情绪会比现在还要崩溃;
不幸的是,晓晓已然恨他入骨,若语言可成利剑,只怕他已被她千刀万剐。
晓晓的痛是赤裸裸的现实直接砸向她的内心崩塌。犹如巨石砸碎玉佩,心在顷刻间沦为碎片;
邵阳的痛是内心筑起固若金汤的堤坝,被这段时间里遭受的祸事,一锹一锹地挖开裂痕,然后被晓晓的一句话转瞬之间冲垮。
宁可她恨他,也别再让她疼了。
在这种心如刀绞、百口莫辩的情况下,邵阳竟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收在自己的胸口。
“不要喊,嗓子会痛,你身体不好。”
他做了这么多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到头来居然担心她嗓子疼。晓晓突然想起来《辛德勒的名单》里的阿蒙Amon,他开枪打死了犹太人,却担心会不会把感冒传染给海伦Helen。
又荒谬、又残忍、又可笑。
晓晓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一个苍凉的声音——
“晓晓……”
晓晓愣了愣,回神之后刹那间如遭雷击,她侧头看向声音的缘起……陆建忠躺在担架床上,偏头哀伤怜惜地看她。
陆建忠也曾是横霸深港两市的风云人物,年轻时做事霸气强硬,靠着铁腕手段踩着行业竞争者的“尸骸”,一路攀向巅峰。这样哀伤怜惜的表情,除了晓晓,他只这样看过他深爱的邵筱安。
不许英雄见白头。病痛让曾经霸道的他变得脆弱无力,他张张嘴,努力了半天,才发出一个字。
“来……”
晓晓站着不动只是看他,心中浪潮复杂涌动,不知道方才她与邵阳剑拔弩张的对角,陆建忠听见了多少。
“来……晓晓……”
她试探迈了两步,终究下定决心跑过去。
“叔叔……”
陆建忠闭眼,她曾叫过他“爸”,现在又回归“叔叔”。
“不再……肯……原谅……他了……是么?”
晓晓含泪,倔强了片刻,终还是点头,“对不起……叔叔,我做不到……原谅他……”
“车祸……是不是……两个月……前……老张……”
站在几米开外的陆邵阳突然插话,“不是!爸!和老张没关系!”
陆建忠没看他,依然温柔地看着晓晓。
晓晓留下眼泪点点头,哽咽道,“是两个月前老张接走了谨错,但是邵阳他……他让人逮捕了我的前男友。”
陆邵阳站直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晓晓的背影,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陆建忠闭眼,身体已然了无力气,可头脑仍旧清晰。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他幽幽叹息,气若游丝,“竟……竟然是……老张……”
他的心中愧疚无比,原来邵阳将一切都抗在自己身上,到了现在还在瞒着自己,不让自己知道老张参与了车祸。
这样说来,他陆建忠也难辞其咎。
“对……不起……”
陆建忠的道歉分量太重了,晓晓承受不起,她仓皇摇头,“叔叔,这不怨你……”
“老张……是我的……人。”
听闻这句话,晓晓的眼泪再次泊泊流下,止也止不住,她再不想和童辉扯上一点的恩怨,她不明白,为什么陆邵阳永远都不知道“放过别人”。
“叔叔,不要让人逮捕他,好吗,我求求你了……”
“不哭……晓晓……不要哭……”
陆建忠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试图替晓晓擦除泪水。这双手,曾经重权在握、威风无限,此刻却苍凉无比。
他在替晓晓擦泪,却在这种相似的经历之中想起来另外一个人……
推着担架床的医护人员见到眼前这一幕,皆是背过身偷偷地抹去泪水。
眼前的晓晓虽然已经是四岁孩子的妈妈,但算起年纪来讲,其实她也并不大,却在同龄人无忧无虑的年岁里,遭受了这么多痛苦的折磨。
按说医生早已看透生老病死,可命运对她这样不公平,任谁看着也不忍心。
陆建忠苍老的手,抚上她的侧脸,他的瞳孔逐渐放大,晓晓柔和的轮廓在他的视觉里逐渐变成另外一个影子,“是我……对不起你……”
那只覆在她脸颊的手无力落下,夹在他另外一只手上的血氧仪发出尖锐而突兀的报警音,医护人员登时反应,晓晓震惊抬头,身后的男人在一瞬间冲到床前,拼命拉住陆建忠的手:
“爸!爸!晓晓不知道事情始末,这和你没关系……爸!”
陆建忠拼出最后的力气,抬手指着陆邵阳,气声吼道,“逆子……你……”
整个走廊即时乱做一团。
谨错的主治医生和护士刚刚走进休息室,走廊这才等来片刻安宁,现在陆建忠的心内科医生和胸外科医生又是鱼贯而出。
执行抢救的大夫翻身上床,掌心相覆,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狠狠按压着他的胸腔,陆建忠重重起身,又重重摔落在床上。
“爸!我错了!爸!爸!”
晓晓站在担架床旁边,跑来的护士没顾及到她,直直把没有防备的她推得一个趔趄,手磕到担架床的床沿,划出一道血痕。
天。
晓晓的意识突然从混沌和悲痛之中反应过来,原来陆建忠根本不知道老张参与了车祸案。
所以,陆建忠是听见她方才与邵阳的争吵才明白老张祸起萧墙,于是才在抢救之后再次心脏病发。
是她害得陆建忠再次心脏病发。
她撑着胳膊从地上站起来,愣愣地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抢救现场。担架床又一次推回抢救室,执行心脏复苏的医生用力按压陆建忠的胸腔,看得晓晓胸腔都在疼。
陆邵阳被医生拦在抢救室的门外,任他喊着“爸”,然而抢救室没有一个人给他回复。
走廊再次安静下来。
晓晓站在靠墙的角落里,愣神地看这突然而又迅速一切变化。
邵阳面对抢救室的门,闭上眼睛、低下头,克制所有的情绪。
半晌之后,晓晓才开口,“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叔叔他不知道……”
陆邵阳没有回头,声音是压制住的凛然,“你怎么出来的?”
“……”晓晓不回答。
“说。”
“我……看见了铃铛,你逮捕了童辉……”
陆邵阳听闻她的话,缓缓抬头,沿着抢救室大门的小窗口,可以看见抢救室里一切嘈嘈杂杂的抢救过程。
父亲曾经是多么强大的人,可此刻,他的生命脆弱到可以被一句话压垮。
原来,父亲的心脏病,已经严重到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饶是陆邵阳聪明一生,此刻直面死亡,依旧毫无办法。
同样让他感到无力的,是晓晓对童辉的担心。
“所以,你为了童辉来这里找我父亲,就是想告诉他,他的旧部下害了谨错,是吗?”
“……”晓晓不知道该怎么与他解释。
他依旧没回头,声音是冷到极致的平淡,犹如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
“程施晓,你这么恨我吗?”
“……”晓晓咬唇,依旧不说话。
她没回答,就已经给了他答案。陆邵阳仰头深吸一口气,甚至无声地、嘲讽地笑了。
一番静默之后,他猛地凛冽回头看她,方才她为了童辉而咒骂他的心痛和悲苍,还有眼看父亲抢救却无计可施的揪心,让所有的情绪在此刻汇总而爆发:
“程谨错车祸我不心疼?你当我瞒着你,是为了害死谨错是吗?程施晓,你当我把你关在南山,是为了把童辉关到监狱,是吗!”
他的爆发骇得晓晓一哆嗦。
她也受够了自己的懦弱,倘若她勇敢点,紧紧护住谨错不松手,认死都不把他交给陆邵阳;或者他将她关在南山的时候倘若她勇敢一些,会不会她和他相杀相斥的孽缘,就不会连累谨错,也不会连累童辉?
她恨极了自己,更恨极了他,说出的话却愈发冷静而伤人,仿佛他痛了,她才会好受:
“……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看来在她眼里,他真的如恶魔一般邪恶,在她眼里,他对她细入骨髓的担心,全是戕害!
陆邵阳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走廊窗外日暮沉沉,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他的影子随着他的脚步,一寸一寸将她覆盖,最后将她压进黑暗的角落里。
“晓晓,我如此待你,我甚至不知道还能怎么对你,到头来,你从没有相信过我。”
他伸手一撑,她已经完全被他罩在怀里。
这样的一个姿势暧昧又冷戾,两个人的相处犹如此刻的状态。他用肩膀替她撑出绝对的安全,她却在令人窒息的安全里感受着属于他的黑暗。
“你哪里值得我相信?”
陆邵阳低头看她,晓晓同样勇敢不屈地回视着他。
空气死一样安静。
“好,好。”
他气急反笑,点了点头,似乎认可自己六年来对一个女人执着的挚爱成了一场冰冷的笑话。
停顿了几秒之后,他猛地单手从她手臂下穿过,直接将她抱起,拖向电梯。
“陆邵阳你疯了!你松手!你放开我!”晓晓死命挣扎,绒绒的发纷飞凌乱,就像无处降落的蒲公英。
他手上被她咬出的伤口,因为用力抱她而崩裂,丝丝渗出血迹,沿着筋络分明的手腕往下流,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意。
他以为他麻木了,此刻他才知道,这世界上能伤他的,永远都是她。
电梯提示音“叮”地响起,电梯门一开,郑院长从电梯里一个箭步走出来,使劲扯住邵阳。
“邵阳你疯了!你放开她!”
陆邵阳管也不管,拦开郑院长,直接进了电梯,回身按住关门键。
“邵阳!”郑院长硬生生扣开电梯门,将手按在电梯门上,“邵阳!你给我把晓晓放下来!”
“松开。”
“把晓晓给我!”
“松开。”
邵阳的声音骇人到极致,饶是郑院长也从没看过他现在的模样,素日里平淡的一双眼眸里是冷若寒冰的眼神。
“邵阳,晓晓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这样……”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甚至不需要他解释什么,就替他判了死罪。
陆邵阳冷然推开郑院长的手,按下关门键。电梯在传送带上一点点下沉,犹如一颗心,永远沉入黑暗。